39

聞枝二十一歲, 是個未嫁的老姑娘,父親母親皆在外,兄長嫂子們與她客氣多過親近, 出宮的激動和見到親人的熱切便降了幾分。

當晚聞枝住的屋子, 還是她原來的屋子,大嫂說知道她回來新收拾出來的, 不過屋子裏全都是侄女的物件兒, 一樣兒沒收走, 顯然現在是她突然回來占着侄女的屋子了。

聞枝躺在熟悉的床榻上, 将她從宮裏帶出來的包裹緊緊摟在懷裏, 心裏完全沒有回家的安全感。

第二日, 色赫圖家一大早便派人來接,幾位嫂嫂問她色赫圖家還有什麽事兒, 聞枝只說不知道,搪塞過去。

馬車沒去色赫圖家,先到了管理房契地契的部門, 色赫圖·佳珲親自拿了聞枝的戶籍給她轉了一份房契, 上面明明白白寫着常芷的名字。

色赫圖·佳珲還有差事,且也不便與她一個女子交談甚密,便又吩咐招財送聞枝去色赫圖家認認門, 以後可當親友走動起來。

聞枝鄭重地向他行了宮禮, 色赫圖·佳珲瞧她那規矩的禮儀,心裏一動, 不過考慮到她才出宮,許是有嫁人的念頭, 便暫時沒有說出來。

聞枝到了色赫圖家, 正式拜見色赫圖夫人, 和兩位奶奶。

色赫圖夫人寒暄幾句,便問起宮裏的檀雅和二十二阿哥,聞枝撿着能說的都說給她們聽,盡是些好事兒,受傷之類的沒說。

而後,聞枝想起定貴人的吩咐,對色赫圖夫人道:“定貴人疼小主,聽說您家大少爺差事想要挪一挪,讓您家遞拜帖到十二貝子府上。”

色赫圖夫人和大奶奶烏雅氏一聽,紛紛喜上眉梢,連連謝謝她帶來的好消息。

聞枝搖頭,“我出宮檢查的嚴,不方便帶信出來,只能捎話。這事兒小主也知道,讓我轉達,好鋼要用到刀刃兒上,這一次不能拂了定貴人的好意,日後除非了不得的大事,盡量少麻煩十二貝子。”

“不過,跟十二貝子府上節禮走動起來,對色赫圖家也大有好處。”

這就是跟外頭說呢,他們色赫圖家那是跟皇子都能走動的人家,日後爺們當差還是婦人交際,人家都會另眼相看。

色赫圖夫人明白,連連點頭,笑盈盈道:“都是家裏沒用,竟還勞煩小主在宮裏操心我們。”

“一家人,榮辱相關,小主說她在宮裏不會拖累娘家,也希望色赫圖家越來越好。”

“是這個道理。”色赫圖夫人驕傲,“我們也不會給小主惹麻煩的,滿京裏,誰不說色赫圖家家風好。”

大奶奶和二奶奶嘴角有一瞬抽搐,卻也沒戳穿,紛紛附和,婆媳三人,那叫一個和睦。

色赫圖家确實比聞枝家強上許多,好歹有一個五品員外郎支着,兒子也都做正事;聞枝家裏幾乎是八旗底層,那麽一大家子人全靠微薄的俸祿以及皇上月月撥給八旗那點兒補貼過活。

聞枝下意識地拂了下腰間,那裏縫着一個暗袋,她最值錢的身家全在裏面,是出宮前聞柳替她換的錢票,包裹裏的財物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她不願意将親人想得不好,也願意對家裏有些許支援,可是聞柳再三提醒她,不要縱容太過,以至于将親人養成豺狼虎豹,到後來害了自己。

是以聞枝才沒有毫無防備的将所有東西都留在家中……

“常姑娘日後有何打算?”色赫圖夫人看晚輩似的看聞枝,溫和道,“可要嫁人?”

聞枝沉默半晌,在色赫圖婆媳三人以為她害羞不好意思提婚事時,道:“小主說,越是到我這樣的年紀,越不能急于婚事,如若成親,旁的都是其次,務必要挑一個人品德行上佳之人才可托付終生。”

色赫圖夫人感嘆:“看來小主與你感情确實深厚,小主捎給我們的信裏也說,若你有嫁人的打算,選些人品好的為你做媒。”

聞枝忍了一天的眼淚,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她都出宮了,小主還處處為她打算……怕在色赫圖家失态,連忙起身告辭。

色赫圖夫人命人送她出去,又感嘆一遍:“主仆情深……”

依舊是坐色赫圖家的馬車回去,聞枝回家跟嫂子們打了聲招呼,沒注意到大嫂神色中的異樣,回到屋子裏卻看到她的包裹似乎被人動過,東西并沒有少。

她再出來時,嫂子們便開始在她面前哭窮,什麽侄子讀書沒有錢,侄女的衣服都破了,這幾日為了迎接她,買了許多好肉好菜,這個月的錢花完了……

這就是家人,還不如小主和聞柳對她好,她絕對不能沒出息的浪費小主的種種安排。

聞枝默默聽完,在嫂子們期待的目光中道:“小主托色赫圖家買了一個一進的宅子送我,明日我便搬走。”

常大嫂連忙阻攔:“這不是戳我們脊梁骨嗎?怎麽能搬走呢?”

“家裏既然這般困難,拿出來也無妨。”聞枝還不等她高興,冷冷地看過去,“只是我有多少錢,嫂子既然已經看過,日後我搬出去,親戚走動可以,再有旁的打算,我卻是無能為力了。”

“诶——”常家大嫂不高興,随後想到白得上百兩,便是可惜那一進的宅子,也只恨恨地嘀咕,“我看你嫁人,怎麽辦!”

另一邊,色赫圖家父子下職回到家中,得知白日裏聞枝說得好消息,紛紛大喜。

他們想要挪動的職位并不多難,只是一直沒有敲到合适的門路,如今能合十二貝子搭上關系,簡直喜出望外。

“小主說得對極,此次佳珲挪了差事之後,咱們只管小心走動維護,以後輕易不要拿小事麻煩十二貝子,省得将來佳珩考上舉人,咱們不好求上門。”

色赫圖·多爾濟這個大家長話一出,所有人全都點頭附和,其中尤以二奶奶楊氏最真誠。

自從宮裏的小主送信出來,家裏就有了喜事兒,兩個兒媳婦說了一通小主的好話,哄得色赫圖·多爾濟和色赫圖夫人眉開眼笑。

色赫圖·佳珲想起他白日裏一閃而過的想法,道:“咱們家都派人去常家通知了,常家也不說去接一接常姑娘,估計往後她在家裏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我還想着,或可請常姑娘到咱們家教導月姝規矩禮儀,她定然不好意思多收女先生的束脩。”

色赫圖家更重視兒子,但對女兒的教育也頗有投入,并沒有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那一套。

色赫圖·佳珲甚至有些想頭,他女兒和二十二阿哥沒差幾歲,若能進二十二阿哥後院,日後做上側福晉之位,也算是難得的好去處……

檀雅可不知道二十二阿哥才六歲,娘家已經想到那麽遠去,還在宮裏想聞枝收到房子會有怎樣的神情,“不知道會不會又抹眼淚,那丫頭仿佛是個水做的。”

今日她無意識地叫了兩次聞枝,自然沒有人回應,這才想起來,聞枝已經出宮了。

縱是想得再灑脫,真正做的時候,還是另一回事,

聞枝一直在眼前是不覺什麽,這人一走,她還是不免心中悵然。

聞柳年紀大,見慣了宮裏的無情,沒進鹹福宮前一起住的宮女們,有生病被擡出去的,有受罰被折磨死的……聞枝這樣自己選擇出去的,還有主子給安排後路,算是極有福氣的。

她也舍不得聞枝,但舍不得也要舍得。

聞枝也是一樣,再愛哭,出宮去也要自己提起來,否則旁人沒法兒事事幫忙。

“小主,聞枝可是您[調]教出來的,若是到了宮外只會哭哭啼啼,那就不是咱們聞枝了,說不準在宮外還是個潑辣貨呢!”

“那感情好。”檀雅拍手道,“寧可厲害些,也不能教旁人欺負了去。”

“宣額娘!定額娘!額娘!色赫圖額娘!”

額樂的喊聲傳進屋子裏,檀雅側頭向外望了望,道:“這孩子,每次回來都得先有個聲,人盡皆知才好。”

門被敲響,柯冬在門外說了幾句話,進來禀報道:“小主,小格格請您去同道堂。”

檀雅起身,整整衣服,道:“那便過去吧,瞧瞧這丫頭在皇上那兒得了什麽,又巴巴地叫咱們都過去。”

她到了同道堂,其他三人已經在了。檀雅并沒有看到屋子裏有什麽賞賜,便問道:“額樂,叫額娘們都過來,有何事啊?”

額樂最大限度地揚起下巴,得意道:“前幾日色赫圖額娘不是說沒有武技老師教導額娘嗎?額樂求皇阿瑪了,皇阿瑪答應我,給我找一位女護衛。”

先前的“來去自如”已經是盛寵,此時又要給格格找女護衛?

檀雅看向另外三人,然後問額樂:“你如何求的?皇上這麽容易就同意了?”

“那有何難的?皇阿瑪那麽喜歡額樂。”額樂一副“拿你們沒辦法”的樣子,作出扯袖子撒嬌的動作,道:“就這樣撒嬌嘛,皇阿瑪~額樂想跟哥哥們一起上騎射課~真的不行嗎?皇阿瑪~”

“然後你就退而求其次,求到了女護衛?”

額樂點頭,“是啊。”

宣妃輕輕點了她的額頭一下,道:“你這孩子,真是鬼靈精。”

蘇答應則是催促額樂,“快回去換衣服。”

額樂高高興興地走了,幾人對視,她們這小姑娘再繼續這麽養下去,嫁到蒙古也是個混世魔王,決計不用擔心她受欺負了。

……

十月後,天氣變涼,宮裏該着手準備冬裝。

檀雅身邊,針線活和繡技更好的聞枝出宮,聞柳和柯冬做衣裳精致度稍差些,早早就開始準備,力求不遜色于往年。

檀雅自己也會動手,她準備給二十二阿哥做一身衣服,再給二十二阿哥和額樂一人做一個布老虎。

布老虎容易一些,且檀雅想象力豐富,做出來神色都更鮮活,這點她還是極為自得的。

至于衣服,檀雅請蘇答應幫忙畫了花樣,準備在衣服上繡些海棠花的暗紋,選靛藍色的料子,二十二阿哥這個年紀,花樣顏些也不顯突兀。

檀雅和蘇答應商量好,倆人各自給二十二阿哥和額樂做一身衣服便可,也不必為了公平必須全都做,主要是檀雅做的慢,一套衣服便要做月餘,精致些的繡花兩月都是有的,要是做兩套,許是得到來年去,蘇答應便遷就檀雅。

檀雅此時才繡到袖口,蘇答應那邊已經到下擺,追是絕對追不上的,她便安慰自己,質量有保證就行。

“喵~”

檀雅手裏的繡花針一聽,側耳去聽,“聞柳、柯冬,聽到貓叫了嗎?”

兩個宮女也停下手裏的活計,側頭去聽,沒多久,又接連聽到幾聲貓叫,“小主,是有貓叫,定是承乾宮的貓主子來串門兒了。”

卿娘生下的四只貓,佟佳貴妃和高貴人誰都沒舍得送,就養在自個兒宮裏,還都起了名字,當孩子一樣養着。

兩只公貓兩只母貓,長相特別那只是公貓,叫英俊;剩下三只,公貓叫黑爾,母貓分別叫一一和姍姍。除英俊外,就是單純按照出聲排序起的名字。

幾只小貓漸漸長大能走之後,将軍便開始帶着它們來鹹福宮串門兒,偶爾卿娘也會同行。

檀雅得知可能是一家六口來串門兒,忙放下針,披上外褂,走出去。

一出去,便見到六只貓蹲坐在院子裏,等檀雅一出現,幾只小的立即湊到檀雅身邊,邊蹭邊喵喵叫。

檀雅叫聞柳拿小魚幹和肉脯,叫柯冬去通知其他人。

她正喂着時,宣妃三人趕過來,一一叫了它們的名字,然後蹲下來喂貓,喂着喂着便抱到了懷裏,嘴上還跟它們閑聊,問它們為何幾日不來。

一舉一動,與當初堅決反對額樂養貓的言詞大相徑庭。

額樂磨磨蹭蹭走過來,酸溜溜地挨個額娘看過去,噘嘴道:“宣額娘,額樂的課還沒上完呢,您不是說什麽都不能耽誤讀書嗎?”

宣妃頭也不回道:“稍後再補便是,卿娘它們難得來做客呢。”

檀雅則是進屋,取了幾個她新做的小娃娃,每個小娃娃頭上都有一根繩子吊着,另一端綁在木棍上,宣妃三人一人一根,拿着逗貓玩兒。

這時,蘇答應放下懷裏的貓,額樂眼睛一亮,以為額娘心裏還是她最重要,立即高興地叫了一聲“額娘”。

卻不想,蘇答應應了一聲,轉頭便吩咐宮女去為她研墨,“一會兒把我屋的窗子打開,我看它們玩耍作一幅秋日貓圖。”

額樂:“……”

明明她才是額娘們的小寶貝,幸好沒在鹹福宮養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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