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天水一色, 船帆鼓的滿滿,航行在波瀾壯闊的海面上。
殷铮說話算話,給安排了一條大船, 把沈妙意一班人送回了大盛。
船走了兩日, 也就遠離了東番的陰雨,幾個人在甲板上曬太陽。
“你們回大盛有什麽打算?”沈妙意問, 海風拂着她耳邊的發。
馮叔點頭,捋捋胡子:“我正想和娘子說, 要不咱回去再做作坊?”
“是啊,我還是跟着娘子,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秦嫂道,視線一直随着跑動的穆崈。
當初衆人決定回盛朝, 其實在沈妙意的意料之中,到底盛朝才是家鄉, 在異鄉有時候缺了踏實感。
“作坊的事, 我再想想。”她想着,那箱子裏的書籍, 花種,其實可以交給馮叔。
讓這些跟回去的夥計、女工也有個生計。沈妙意自己的話, 有很多事要做,沈氏那裏, 京城,還有活着的父親沈奉……
她站在船欄前,看去前面的大船,那是殷铮的。
那天,殷铮幹脆明着說了,東番會亂。聽那意思, 是賀溫昌與小川準備聯手了。
這樣也沒錯,賀溫昌想要大盛的安寧,東海海寇就要處理;小川想奪權,也必須有借助的力量。
只是,想來那韓逸之的日子會很難過,現在也不知道藏去哪座島上了?
船在海上走得很快,開始的時候,殷铮還會在晚上坐着小船來這邊看沈妙意母子,後面幾日就沒來過。
穆崈纏着沈妙意要去見殷铮,又問殷铮不過來,是不是不喜歡他了?
沈妙意只覺得小孩子可愛,抱在身上哄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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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兩日之後,船停靠在東海邊的一處碼頭。
。
夜晚。
“馮叔,你說這裏不是滄江口?”沈妙意微感詫異。
本以為殷铮應該是直接沿着滄江回邺城,怎會停在這東陵靠南的邊界處?
馮叔嗯了聲:“我适才去問了,他們說海寇占了咱盛朝南邊地方,一到夜裏就出來殺人放火,聽說一整座鎮子都沒了。天黑了,咱的船明日再走。”
“你是說打起來了?”沈妙意問,一整座鎮子都沒了,那是簡單的殺人放火?
馮叔嘆了口氣,臉上全是無奈:“不就是那守城的官員懦弱,幾下就被海寇打軟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本來就和海寇勾結好的?”
“那座城現在丢了?”沈妙意問。
如此也就說通了,殷铮為何在這裏停下,因為海寇要是再北上,那就是東陵了。
“我出去看看。”沈妙意站起來。
走下船去,她想去找殷铮。
還未走到,就看見前方一支隊伍整齊站在碼頭前的路上。
殷铮從船上走下,月光下一身黑甲,就算隔得不近,也能聽見甲片的擦擦聲。
一名将士牽着馬等在那兒,彎腰将馬鞭雙手奉上。
殷铮一腳踩上腳蹬,翻身上馬,腰間佩劍閃着冷光。
他神情專注,雙腿一夾馬腹,駿馬打了兩聲響鼻兒,便邁開了矯健的四蹄,噠噠往前輕跑。
殷铮在經過隊伍的時候,擡起自己的右手。
等待的士兵得到號令,遂跟着他們的主帥前行,走進無邊的夜色。
一位仆從發現了沈妙意,趕緊跑步過來:“沈娘子。”
沈妙意看着遠去的隊伍,若有所思的問道:“小安,東陵侯要去哪兒?”
仆從聞言一愣,有些失禮的盯着沈妙意看。他是知道這位娘子是他主子在意的,可是沒人這樣叫他的名字,都是叫他“安管事”。
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沈妙意笑笑道:“我适才……”
“是這樣的,”小安到底是劉蓋一手帶出來的,很快收了情緒,“侯爺收到消息,南城的海寇有動靜。這邊是咱東陵的地界,可不能任由他們踏進來,侯爺就帶着人過去巡查。”
“是嗎?”沈妙意颔首。
東陵南邊這一片,地勢比較平坦,那些海寇夜裏出動,是很麻煩。
小川又在沈妙意臉上看了兩眼,突然胸口一滞,差點失聲叫出來……
這娘子樣貌受損,甚至有些駭人,可是聲音是那樣熟悉,溫軟的如春日輕風。他的老師劉蓋,無數次在主子書房裏,将那副攤開的畫收起,圖中一個女子,妙齡如花,袅袅娜娜,臉上全是美好……
“娘子無需擔憂,耽擱不了明日的行程。”小安壓下心中驚詫。
雖然沒人會相信這件事,可他有天夜裏聽到了劉蓋的夢話。沈妙意沒死!
沈妙意對人做了一禮,便轉身離開。
“這位娘子……”小安喚了聲,張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什麽,昔日的巧舌如簧,現在完全無了用武之地。
“安管事還有事?”沈妙意回身,側臉上落下一片月光。
小安雙手交握,笑着道:“就是跟娘子說,夜裏別亂走,這邊不太安寧,那海寇的領頭是,是韓逸之!”
兩人間隔着一丈多遠,身旁不遠是無盡的大海,海浪拍着堤壩。
“韓逸之?”沈妙意念着這個名字,一口貝齒像要将他嚼碎一樣。
她根本就不欠韓家什麽,甚至韓家該是欠她的。陰謀算計的親事,韓逸之不顧昔往,毀了她在東番的一切。如今又來侵犯大盛的國土,屠戮了一座城鎮……
“我知道了。”沈妙意道了聲謝,轉身回到船上。
她邊走邊想,殷铮應該會留在這邊抗擊海寇,而她正好離開,與他分道揚镳。
一夜過去,海邊的清晨來得早,海霧尤帶着鹹氣。
“咚咚咚”,敲門聲叫起了剛睡着的沈妙意。
她走過去将門打開,見是秦嫂在外面,額上帶汗,一臉驚慌。
“娘子,出事了!”
沈妙意柳眉輕皺,指尖不禁抓進門框,下意識想到昨夜出巡的那支隊伍。
“怎麽了?”
“下面好多人傷了,好多人!”秦嫂嘴裏說着,臉色吓得發了白。
沈妙意将房門關好,就和秦嫂一起出了船艙。
還站在甲板上,就看見碼頭不遠處的地方,躺了不少士兵,俱是傷得厲害。從東番跟随回來的女工和夥計,正在碼頭上幫着安置傷兵。
“這是……”沈妙意猜到了,定是殷铮這邊的人同海寇打上了,那些兵士受了傷。
事不宜遲,兩個人趕緊下船,跑過去幫忙。
傷員躺在地上,嘴裏痛苦的哀嚎,眼中蔓延開絕望。有人手臂殘了,有人傷了眼睛……
死亡的血腥籠罩着,遠遠地是一片升起來的狼煙。
女人們拿着繃帶,一層層為傷兵們包紮。事情來得突然,毫無征兆的就打了起來,這邊根本沒有準備,沒有軍醫,沒有傷藥。
夏日裏傷口極其容易潰爛,不及時傷藥,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這些士兵們才覺得恐懼。
這時候,小安急匆匆的跑過來,一把将沈妙意拉出人群。
“娘子,你趕緊準備一下,主子說派人送你們往北走。”
“安總管,到底怎麽樣了?”沈妙意問,剛才看了一圈,并沒有找到殷铮的身影。
小安穩穩氣息,先是做了一禮,又道:“前面打起來了,主子讓你們從海上走,沿途是咱的地方,不用怕!”
“可為什麽傷的這麽多?”沈妙意問,眼裏帶着疑惑。
腳邊,一個年紀很小的士兵疼得身子勾成一團,那張臉上還帶着未脫的稚氣。
“毒煙,他們用毒煙,借着南風而來,輕者流淚咳嗽,重則……”小安恨恨道着,恨不得這幅瘦弱身軀也沖上去,與那幫賊子拼了!
“毒煙?”沈妙意皺眉。
這樣的東西,韓逸之不可能有,那就是東番國師給的。
“娘子,趕緊帶着小公子走。”小安又催促道。
一晚上,他早就猜出了沈妙意的身份,還有她帶在身邊的孩子。
“不!”沈妙意搖頭,耳邊全是痛苦的叫喊。
而她旁邊的士兵,算算才比殷平大幾歲而已。
沈妙意拔腿往船上跑,幾次差點踩上裙裾摔倒。
她跑進自己房間,在角落裏掀開了那口箱子,裏面是一本本整齊的書冊。
“哪一本是啊?”沈妙意翻找着,一本又一本扔出來,半個身子探進了箱子裏。
小安更加心焦,更進來繼續勸說:“娘子,趕緊走吧,他們要是把煙放過來……”
“安管事,”沈妙意跑去床邊,一把抱起穆崈,“你幫我帶好崈兒,我找辦法,能克制毒煙。”
小安接過還在發懵的孩子,臉上幾乎快哭出來:“您聽我一句勸……”
“我真的有辦法,”沈妙意指着那堆書,手指尖還在發抖,“你信我。”
然後她又笑着對穆崈說:“崈兒,安管事說船底下有好玩的,可以從氣孔裏釣螃蟹。娘想吃,你去釣一些回來,好嗎?”
穆崈圓圓的眼睛眨着,點頭:“好。”
小安無法,只能搖搖頭,抱着孩子下去船底,不讓他看這一片血腥。
房裏靜了,沈妙意繼續翻找着書冊。她記得,小川曾與她說過,國師的一種毒煙,而她也當時聽說那解藥用的大多是香料藥草,因為好奇就記了幾筆。
過了一會兒,秦嫂走進來,衣裳同樣沾了血跡。
“娘子,我想留下來,其他人也說留下來。”
沈妙意正在翻着一本書,聞言擡起頭:“秦嫂,你知道對方是韓逸之……”
說到這裏,沈妙意忽然一愣,然後道:“娉娘應該在東陵侯的大船上,秦嫂,你去問問她,韓逸之的毒煙,到底從哪裏來的?”
“好。”秦嫂當即應下,“當日韓逸之那樣對她,我不信她心裏不恨。這就去問!”
秦嫂走了,沈妙意繼續翻書查找。以往海寇沖突,從來沒用過毒煙,看來韓逸之下了死心。不加以制止,還不知要死多少人。
天氣沉悶,從最近的鎮上來的郎中正在為士兵們治傷,可是很快,又有傷員撤下來,傷的比前面還重。
開始有悲觀的人認為,前面頂不住了,援兵又遲遲不到。
沈妙意帶着女人們分頭行動,有的去附近尋找草藥,有的去鎮上藥鋪買藥。
“娘子,你趕緊走吧!”小安好容易哄睡了穆崈,又跑來全沈妙意。
“小安,你聽我說,去那些富人家中,找幾樣東番的香料,我有個方子……咳咳!把船帆都撤下來,裁了。”沈妙意咳了聲,拉着小安去了一旁。
。
前方,眼看天色見黑。
那些海寇的壓迫下,殷铮的軍隊不得已往後退,眼看着就要到東陵的邊線。
“侯爺,天黑未必是壞事,他們點火正好能暴露位置,只要我們趕得及,在毒煙散出來之前滅掉。”一名将領道,臉上抹了一層黑灰,看來再戰場上是吃了虧。
殷铮立在坡上,眼望前方:“他這是要魚死網破!看來,東番那邊已經沒了他的位置。那一支人馬繞去他們身後要多久?”
将領低頭沉思一瞬:“繞過去要翻幾座山,要是沿途順利,就是明早……”
“太久了,我帶兵上去,你們從側面包抄,我不信他有多少毒煙!”殷铮雙眼一眯,手裏的鋼盔戴去頭上。
“不行啊!”将領一把攔住殷铮,“你不能上去,讓屬下上。”
殷铮擡手制止,面無表情?:“身為主帥,自該領在最前頭。”
“報!”
一名侍衛跑上山坡,雙手抱拳行禮:“侯爺,安總管送來一桶藥水,說是能制毒煙,他還送來一封信。”
殷铮單手接過信,視線裏是一輛馬車拉着一只大木桶。
信上字跡很是熟悉,端正秀麗的小楷,每個字都清清楚楚。
“下去吩咐,每個人用布巾浸滿藥水,然後捂在口鼻上!”殷铮收了信,疊好塞進腰間。
。
黎明将近,海天相交的地方有了一絲光線。
沈妙意坐在一處礁石上,海風微涼,吹着她的臉頰。
潮水上漲,漸漸淹沒海灘,剛才還在爬的小螃蟹被海浪帶回了水裏。
“仔細想來,海上的日出我還一次沒見過。”沈妙意彎着眼睛,眼前黑暗的大海很快就會變得明亮。
她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也聽見了人身上鐵甲的摩擦聲。
心裏如釋重負,她的藥水成了。
殷铮兩步跳上礁石,坐在沈妙意身邊的位置:“因為日出的時候,你總在睡覺。”
他帶她在鏡湖上看日出,她枕在他的腿上睡着了,他不忍心将她喚醒……
“妙意,謝謝你。”殷铮開口,千言萬語也只是感謝二字。
一個柔弱女子拯救了那麽多人,讓他心中生了敬佩尊重。她從來都不柔弱,只是他自以為是。
“那我就要走了。”沈妙意轉臉,看着身邊的人。
一身盔甲的殷铮比往日多了硬朗,身上一股難聞的血腥氣。
“嗯,”殷铮點頭,手裏一張紙送去沈妙意面前,“沈奉的住址,他現在應該還在那兒。”
沈妙意指尖輕抖,接過薄薄的紙張,伸展開來:“好。”
殷铮看去海面,語氣平靜:“韓逸之藏回南城了,我這回就把他活活困死。”
沈妙意站起來,紙條收進袖子裏。殷铮的這話很像他的作風,不願意痛快的讓人去死。
不過那韓逸之也是咎由自取。
“天亮就要開船,我回去了。”沈妙意從礁石上走下,腳踩在沙灘上。
遠處的大船安靜停在水裏,她一步步朝着走去,耳邊全是海浪的聲響。
“沈妙意!”
沈妙意腳步一停,并未回頭,手心緊了緊。
“我,我能去找你嗎?”殷铮一聲黑色盔甲,幾乎與礁石融為一體。
沈妙意重新往前走,身影即将拐上碼頭。
海風送了一聲輕軟的聲音:“你能找到再說!”
日頭從海裏冒了出來,霞光萬丈,溫暖的橘光落在殷铮臉上,柔和了他的眼神。
良久,那天生微翹的唇角染了笑意:“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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