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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

中秋的遙河風平浪靜,閃着點點銀光,往西南方向那支盤過林塘村的被稱之為隴子江的一段兒,被~幹瘦得和小豆芽一樣的人兒打碎了光華。

巨大的聲響使得周圍的鳥兒驚離了巢穴,一只野貓兒顫栗了一瞬,小心謹慎地從葦草從裏探出頭來看了看水裏的落湯猴,又看了看岸上生得标致虎着臉的小姑娘,給了黑猴兒一雙嫌棄的眼風,扭頭嘆一口氣。

一時半會兒沒得停歇,還是另去找一個小眠的地兒吧。

蘇槿時對上黑猴兒小獸一般的目光,心裏怵了一瞬,不退讓地回瞪,“把自己洗幹淨!”

黑猴兒執拗得很,一動不動,與蘇槿時僵持着。

“阿姊!”七歲的蘇槿瑜生得比同齡的孩童要略壯,虎頭虎腦的。

氣喘籲籲地追上蘇槿時,看到自家阿姊生氣的臉,聲音不自覺地小了下去,“阿姊,那是江水……”

蘇槿時挑了挑眉,“江水怎麽了?”

現在正是少雨的季節,水位淺,不過到黑猴兒的腰際。不會出事。

蘇槿瑜撓了撓頭,喉頭的話滾了回去,怯怯地道:“水涼……”

蘇槿時瞅了他一眼,目光軟了下來,但對着江水裏立着的頑猴,還是繃着臉,“把臉洗幹淨就上來!別的,回家洗。”

頑猴目光閃了閃,兇光不自覺地少了一點。可還是不動,挑釁地朝蘇槿時揚起下巴。

蘇槿時微一抿唇,低聲交待蘇槿瑜,“在這裏看着,別讓別人過來瞧見。”

說完便脫了鞋踩進江水裏。

蘇槿瑜驚呼出聲,又趕緊雙手捂緊唇,看看周圍,見無人注意這邊,才放下心來,擔憂地看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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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上的水還帶着夏日的餘溫,深處的早已經涼了下去,蘇槿時打了個哆嗦,頓了頓,才邁開步子走到頑猴兒的身邊人,一路都不曾移開和他對視的目光,在他防備又不解的目光下,突然出手按住他,用不知從哪裏掏出來的方巾用力地擦洗他的臉。

墨色,從他們的位置向四周一層層推去。

頑猴兒愣了愣,沒想到平時舉止溫淑的人會突然動手。很快反應過來,和平時被別人拉去清洗時一樣掙紮。可站在河裏本來就不容易,一掙紮就掉進了河裏,連帶着讓蘇槿時的衣裳也濕了大半。

年近十二的少女,身形初長,濕衣裳黏在身上,将身形都顯露了出來。不過,她的注意力都在頑猴兒身上,不曾注意。

“不要你管!”

頑猴兒才站起來犟了一聲,又摔回水裏,又被蘇槿時抓着手臂提起來,“原來是個會說話的?娘把你帶回家到現在,連你長什麽樣都不曾真的見過。她要不行了,只想見見你的模樣罷了!有什麽見不得的?還是說你是什麽罪大惡極之人的孩兒,見不得人?”

“我不是!”

頑猴兒似被踩着了尾巴,脫口反駁,被蘇槿時呵止,“那就別動!”

如果不是母親病重,她才不會來與這只犟猴兒費光陰。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氣勢吓到了人,手下按着的人當真不動了。

她疑惑垂眼看去,正見着犟猴兒擡起奶兇的眼,“男女有別。”

“呵?!”蘇槿時嘲弄地笑了一聲,“男女七歲才不同席,就你這小豆丁樣兒,最多五歲。”

“我七歲了!”

“小豆丁兒。”蘇槿時幽幽地睨了他一眼,丢下方巾,轉身向岸上走去。

她生了一雙如秋水一般的眸子,這一眼帶着秋水裏的寒涼。

小豆丁愣了一瞬,拉長脖子辯解,“我真的已經七歲了!”

“那你就有個七歲的樣兒。”蘇槿時轉進岸上葦草叢,幹脆的流淌聲突響,“別叫人以為你只有三歲的腦子。”

她從葦草叢裏出來時,衣裳已經重新穿好,勉強能蓋住少女身形。她疑惑着看了小豆丁一眼,叫上蘇槿瑜往回走。

現在不過是秋天,她卻在河裏聞到了雪香,好似身周被皚皚白雪包裹似的,無端端增添了幾分涼意。

偏臉問緊跟在她身後,如根小尾巴似的大弟弟,“竈堂裏可燒了熱火?”

她臉色放柔了,蘇槿瑜便咧嘴笑了,“燒着呢。柴火不夠,我又去山上砍了回來。”

不知想到什麽,他的笑容飛速收了,拉着蘇槿時濕答答的衣袖,悄悄看了一眼不遠不近地跟着的小豆丁,“阿姊,豆豆挺可憐的,瘦成那樣,一定吃了很多苦,不像我們以前過過好日子。多用了柴火,你別罵他,別生他的氣,我再去砍……我們等等他吧……”

蘇槿時頓住腳步,擡手在蘇槿瑜的頭頂憐惜地揉了揉,目光放空。

原本,她已經跻身為京城貴女中的一員,她的父親也是京城裏的大官。還升了官。

可沒多久,家裏突然來了一群人,抄了他們家。她還什麽都沒弄明白,就跟着父母回了家鄉。

她花了一~夜,明白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沒有了,包括自己定下不久的親事。家裏的現狀甚至不如父親考上狀元前。

她是随着父母從家鄉走到京城,再走回家鄉的,很快便能适應現狀,收起在京城裏學會的貴女的挑剔與講究,弟弟妹妹們就不一樣了。

他們在京城出生,從未受過半點苦楚,因為突然什麽也不能被滿足,哭鬧了好一陣。

好不容易都安撫下來,他們的母親又撿回來一個人。原本就縮衣節食的家中雪上加霜。

她不高興他的到來,不過,她從不會忤逆母親,所以選擇接受。蘇槿桅和蘇槿笙年幼,被人分了食,哭鬧不已。

蘇槿時有心不勸,卻見自己的大弟弟自顧自地難過了一陣,便高興地把自己的吃食分了出去,又安撫了弟弟妹妹,還跑到她面前來安慰她……

真是個傻憨憨!

“你等着他,早些帶他回去沐浴更衣。我先回去沐浴,叫娘安心。等你們回來,我便去找爹。”她往後看了一眼,“豆豆……這名兒挺貼切的,他既是不肯說名字,就用這個吧。噢,對了,他的身形比槿笙略小,找件槿笙的舊衣裳給他換上。”

她接受了小豆丁的加入,可那小豆丁卻對他們排斥得很。來了半個多月,如同一匹桀骜的幼狼,總是一個人待着,什麽也不說,對誰也不理,甚至不肯沐浴淨面,成日裏把自己整得和焦炭一般的顏色,只在開飯的時候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眼見得大夫搖着頭再不願給蘇母開藥,便想讓母親事事都如了願。

自家中變故,蘇父就嗜上了酒,回鄉的路上還收斂些,到了家鄉,與親人鄰友們打了幾回交道,便住在酒壇子裏了。

沐浴完出來,換了身幹淨整潔的舊衣裳,見母親靠在椅子裏含笑看着兩個孩子玩泥巴,精神頭還不錯,打了聲招呼就走了出去。

出門後,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大夫說了,這一日是把往後的精神頭都借過來了,好過成日裏沒精神的模樣。

村裏攏共就一處沽酒的地方,實在好找。蘇母或是蘇槿時每次過來找人的時候,都會給幾個錢,讓酒家當家的幫他們把人扛回去。

蘇槿時遞出幾個銅錢的時候,心裏揪着難受。

原本家裏靠着她的母親的繡工,還能去縣城裏接些活計來做,支撐家用。可是父親這般,讓家裏一個月餘不了幾個錢,母親再一病,錢罐子便空了,母親又将自己過冬的錦襖子都拿出來叫她去當了,才勉強維持。

蘇母是知道自己用不上過冬的衣物了罷。只是她不想放棄,還是堅持着給母親請大夫。又時常有不知明的善人往她家門口放藥材,這才到現在還能有點餘錢。

“伊伊來了?正好,把酒錢給結了吧。”

伊伊,是蘇槿時的乳名。因着她生在秋日,美眸似水。

蘇槿時抿了抿唇,“這些就是酒錢了。”

林滿倉擦手的動作頓了一下,“那你爹怎麽回去?”

蘇槿時歪着腦袋看了他一會兒,為難道:“我沒餘錢請滿倉叔幫忙送了,只能等他醒來,告訴他我娘在家中等他,讓他自己回家來。”

林滿倉并不是她真的叔叔,連表叔都算不上,只是因為在一個村子裏住着,輩分上得管他叫一聲叔。

“只是,請滿倉叔以後都不要沽酒給他了,家中弟弟妹妹們還小,我餘不出錢來付酒錢了。”

林滿倉聽着不以為意,“這不是還有你娘嗎?你娘可是賺錢的能手。”

他怎麽可能做這種有錢不賺的事?

蘇槿時苦笑了一下,并不解釋。朝林滿倉福了福身,道了一聲“有勞”,便轉身出去了。

林滿倉見狀,詫異,“還真走了?媳婦兒,你看着門,我去瞅瞅。”

林滿倉媳婦兒走出來,見他扛起蘇父,皺眉,“她們還沒付錢,你怎就把人扛回去了?”

林滿倉掂了掂身上的人,“蘇三嫂子在家,我扛過去找蘇三嫂子要錢便是。她人好,總不會短了我的銀錢。”

只是那小丫頭好似有什麽火燒火燎的事兒一般,腳下生風,轉眼便不見了蹤跡。

……

蘇槿時一直趕到院門口才頓下腳步,喘着氣看着院裏一切。

秋日裏的夕陽金色最濃,從門湧入,蓋在蘇母的身上,似是給她蓋上了一層金色的被褥。

蘇母正笑着對小豆丁在說話。

這一瞬,蘇槿時覺得大夫或許是在和她開玩笑。是她母親已經大好不需要再開藥的意思?

直到确定自己的呼吸平穩了不會失态,她才緩緩朝蘇母的方向走過去。

蘇母看着自己最小的兩個兒女玩了半個下午的會泥巴,覺得在最後的時刻能有短暫的歲月靜好,也是極好的。看着看起來與小兒子一般大的小豆丁走到自己身邊,她怔了怔,微微失神。

回過神來見着小豆丁排斥又防備的目光,輕嘆一聲,問他,“你的母親,可還好?”

她的聲音軟而輕,帶着病弱的無力,僅僅只能讓兩個人聽得清楚。

小豆丁的目光瞬間變得更為防備,清冽的雪香悄悄散開。

蘇母拉住他的手,“別怕。這裏沒有人認得你。再過幾年,等你的樣貌變了,回你的家鄉,也不會有人認出你。只要你不在人前動怒。不必把自己抹得臭哄哄的。多漂亮的孩子。你母親是極精致的一個人,一定也不想你委屈自己的。”

雪香更甚,小豆丁甩手就要把她甩開,可聽到她的話,動作停了下來,震驚又慌亂地看着她。

她知道他?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

她不想把他綁了或是殺了?

她認識他的母親?

他的手緩緩垂下,眉眼耷拉着,籠着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哀傷。

“不見了。”

蘇母詫異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說他的母親不見了。

安慰他,“以後總會再見的。”

小豆丁搖搖頭。他跟着母親逃亡多年,母親從來沒有像這一次一樣,讓他一個人獨自離開過。

然而,那些人還是追了上來,掉入遙河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會死。

蘇母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輕聲安撫,“你是個好孩子,你母親一定會舍不得你。想着法子也會找你。”

小豆丁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目光也柔了幾分。

蘇母笑着搖搖頭,再厲害,樣子再兇,也不過還是個孩子。

“你叫什麽名字?”

小豆丁眼裏的柔和少了,盯着蘇母看了好一會兒,沒有感受到惡意,才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姬言。”

說完又緊緊盯着蘇母的神色,但從對方柔和又懷念的目光裏,什麽也沒品讀出來。

“這個姓,以後別用了。除非你有自保的能力了。”

小豆丁點點頭,真心了幾分,明顯放松下來。

蘇槿時走進屋正看到小豆丁由着蘇母拉着他的手沒有掙紮,詫異地停了一下,擡眼便對上蘇母那雙柔柔的與世無争的眼,清澈得似乎能把什麽都洗得沒有任何遮掩。

“伊伊。過來。”

蘇槿時依言走過去,在蘇母身邊蹲下,“娘,爹很快就回來了。您再等等。”

蘇母笑了笑,沒有接這個話題,拉過蘇槿時的手,和小豆丁的放到一起,“他是你的弟弟,蘇槿言。他……生辰與你相近。弟弟妹妹們都交給你,我沒什麽不放心的。只是苦了你。你才不到十二歲,就經歷了這麽多,便別人家及笄的……”

聽着蘇母交待後事一般的話,蘇槿時猛然擡頭,“娘,爹很快就會回來了,您再等等。”

蘇母搖了搖頭,仿佛已經知了天命,往院門處看了一眼,“回來了,也與我說不了話。沒差。”

她從懷裏取出一張疊得整齊的紙來,塞到蘇槿時的手裏,“母親沒什麽能留給你的,一手字是你爹所教,難辨真僞。你們也莫要因我怨你爹,他心裏苦。我在最好的一段人生裏,随着他過了最好的日子。是高興的……”

她的聲音小了下去,一雙眼睛對着院門的方向,看到來人背上背着的身影,唇角彎了彎,緩緩合上了眼。

蘇槿時垂眸看着手裏的文書,眸色晦暗,沒有應聲。直到聽不到母親的聲音,才慌忙捧住無力垂落的手,将臉埋在她的臂彎裏,兩滴滾燙的淚順着長睫沒入蘇母臂彎的衣料。

她喃喃:“母親……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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