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蘇母的棺就擺在堂屋正中。

縱是有蘇槿時與蘇槿言護着,幾根火苗也狠狠地擺了擺,險些與燈芯失了聯系。

蘇槿時背對着門,聽到身後的人叫她。

“伊伊,你母親去世了,這麽大的事,怎麽也不來和我們說?好叫我們搭把手?”

蘇槿聽出這是四叔蘇寶的聲音,正要接話,又聽到二伯蘇茂陰陽怪氣地開口,“你和她說這些有什麽用?她才多大?十一歲的小孩子,做不得主。把老三叫過來。對自家兄弟還這麽遮遮掩掩的,太見外了,該好好兒地罵他!要不是我家婆娘去打酒聽了一耳朵,我們都還不知道發生了這麽大的事。”

蘇父排行第三。

“二哥,三哥現在還沒出來,怕是管不了事了,我家的那個經常看到他喝醉了酒,就沒個醒着的時候。”

蘇槿時聽出這猶猶豫豫的聲音是最小的姑姑蘇芬的。

蘇芬猶自不知自己的話招了蘇茂的嫌,軟着聲道:“三嫂怪可憐的,留下幾個孩子尚未成年,更是可憐。幸好我和四哥聽到了二哥那裏的動靜,給大哥報了信。往後有我們照應,總不至于太苦……”

蘇槿時:“……”在林塘村的都來了,倒是齊……

被蘇茂狠狠地瞪一眼,蘇芬的臉色僵了僵,嚅嚅垂下頭,不敢吭聲,卻又不知道自己哪裏說得不對。

蘇茂拉了拉手裏的繩子,引得大黃狗喉管裏發出低低的恐吓聲,“不過是幾個孩子,哪裏用得着我們這麽多人?我家婆娘聽話,又會幹活,餓不着他們。”

“他們家孩子多,你們家也不輕松。不能讓你一家子擔了這事兒。”被他們稱之為老大的蘇江嘆氣般地“嗯”了一聲,“老三太不像話了。你們收拾收拾,以後就跟着我們。到我們幾家輪着住,不至于餓着你們,也不至于給大家增添太大的負擔。老二,你說是不是?”

他端着一副當家人的樣子,既給了人家甜棗,也表達出了甜棗并不容易得的意思。

說完這幾句話就等着蘇槿時感恩戴德地答應,卻見跪在靈前的兩個人一動不動,好似沒有聽到他說的話一般。

金氏尴尬地打着圓場,“伊伊,沒聽到你大伯說的話嗎?你們還小,你們爹又成了那樣,瞧把槿瑜給瘦得,別人家五歲的都比他壯實。以後,你們的一切,就由我們來‘照顧’了,我們幫你們管着,斷不會叫你爹都敗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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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槿言肩頭動了動,唇間發出的“呵”聲只有蘇槿時聽得明白。

金氏一直避着和他們家打交道,可也不是沒見過蘇槿瑜,這會兒卻把兩個沒有半點相像的人認錯,怕是根本就沒注意過蘇槿瑜的模樣,只自以為随在蘇槿時身邊守靈的必然是年齡最大的弟弟。

蘇茂平日裏兇得緊,但在蘇江面前還是老實的,只是想到原本可以自己獨吞的老三家的財産要與別的三家分,就覺得心裏不痛快,拉着狗繩使着小動作,直到大黃狗兇狠地吠了一聲,看到兩個孩子肩頭猛然一動似是受到驚吓,才算是痛快了些。

“大哥,就這麽幾個孩子,哪裏需要我們四家來照看?小妹在家裏做不得主,孩子們去他們那裏,少不得要受她男人的氣,四弟在家都聽婆娘的,四弟妹又是個精的,也不好。倒不如就我們兩家照看着。我們兩個都在家是說一不二的,不會叫他們受了委屈。”

蘇江眼裏亮了亮,但沒有馬上開口。

金氏小眼一睜,“說得不錯,只是不知四弟和小妹答應不答應。你們二哥都是為了你們好,不叫你們以後難做。”

蘇江一動不動,眼角餘光卻随着金氏的話悄悄地掃向了蘇寶和蘇芬。

不等他們開口,蘇茂就把話頭接了過去,“有大哥在,他們能有什麽不答應的?就老四自己,敢和自己婆娘說一句重話試試?”

蘇寶白着臉動了動唇,“我媳婦沒虧着我……”

“嗤,瞧你就這點出息。”蘇茂揚起下巴,“我家婆娘在我面前,連屁都不敢放一個。行了。你這樣不是我說你,就別瞎摻和這事了。小妹,你……”

他微微拖了一下音,話還沒說完,蘇芬就連忙把話接過去,“二哥說什麽就是什麽,有大哥在,我都聽大哥的。”

蘇江:“……”

蘇茂:“……”

到底是聽誰的?

金氏看了一眼随時都有可能咬人的惡犬,移開視線,“既是答應了,你們就先回去,我們幾個留下給幾個孩子收拾收拾。”

“伊伊啊。”她看向蘇槿時,“還不快把弟弟妹妹們叫起來,讓他們認認親戚?”

回來半年了,這個時候倒是想要認親戚了?

小豆丁跪在蘇槿時的身側,擡頭看着不經蘇槿時同意就把他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幾個人,目光淩淩,語氣玩味,“真‘好心’。”

金氏的臉色變了變,但見着是蘇槿言,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只是,這屋裏,怎麽有點冷了?陰冷陰冷的?連狗都止不住狂吠了起來。

“伊伊啊……”

金氏嫌棄的目光往蘇母身上掃去,掃到她的妝容與衣着,不自覺地歇了音。

她活了一輩子,可都沒見過這麽好看的……

“這麽好的東西,怎麽能放到棺材裏呢?”就好像剜了她的肉一般。就算自己不合穿,去換錢,該也能換個幾吊銅子吧……或許能有幾兩銀子?

“我也覺得。”蘇槿時垂着眉眼緩緩起身,貴女氣質自壓人一籌,明明她身上的衣料還不如他們,卻好似她穿的更上乘一般。

金氏心中一喜,剛欲接着她的話說下去,就見蘇槿時轉身的一瞬,抽出匕首斬掉了狗頭,“我家容不得畜生(牲)作主!”

屋裏瞬間暖了,也安靜了。走到門口的蘇寶和蘇芬聽到動靜回轉頭,目瞪口呆,比另三人更甚。

小豆丁詫異地睜大了眼,但已經是屋裏除了蘇槿時以外,最鎮定的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染血的匕首上,直到鼓大了眼睛的狗頭滾到腳邊,他才讓視線下移,面無表情地撿起狗頭捧到靈前的桌案上,任狗血流了滿地,鄭重地點了三支香踮着腳插入缺了口的香爐裏。

做好了這些,如周圍無人一般,将缺了頭顱的大黃狗拖到院中,揮刀利落地将狗腹剖開。

狗血拖了一地,長長的。

內髒嘩啦啦淌出的時候,蘇茂才反應過來,一臉驚悚:“你們!你們……”

這只狗是他平日裏吓唬人時必帶的,沒有不成功的。他料想蘇江來了,便沒有讓狗真的發作,卻沒想到先送了狗的性命,等于卸了他的爪牙。

驚懼之餘更是氣惱不已,跑過去便朝蘇槿言的腦後削去。

恰在這時,蘇槿言低了一下頭,躲了過去,他轉手便打上了小豆丁的背。小豆丁一轉身,鋒利的刀刃從他手臂劃過,見血幾瞬後才感覺到疼。

他大叫一聲,指着蘇槿時怒罵,“瘋狗!你看你家的亂咬人的瘋狗!”

蘇槿言一句話不說就朝他撲了過去。

蘇茂有了防備,自然不會再那麽容易叫一個這麽小孩子傷到,可蘇槿言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縱是他用盡全力躲閃,也還是被他追上,所幸匕首從他的發間擦過,紮進了他身後的樹幹裏。

蘇槿言拔一下不能把匕首拔~出~來,倒是叫蘇茂逃脫,到了蘇江身後。

蘇江眉心一跳,已經來不及拒絕,沉聲斥責:“胡鬧!”

蘇槿時被小豆丁的舉止驚到,擔心他吃虧,正打算制止,卻見他處于上風,是個狠的,便放下心來立在門邊旁觀。

順着蘇江的話頭就接了下去,“帶着瘋狗出來亂人靈堂,當真是胡鬧的。為了叔伯姑嬸們着想,你們還是快些回去,洗洗幹淨的好,莫叫瘋狗傳了瘋氣。”

蘇茂聽出來這是拐着彎地在罵自己,正要罵蘇槿時,卻見蘇槿言已經拔出了刀,又朝自己這裏撲來。頓時叫破了音躲閃。

蘇江沉了沉臉,伸手去攔。怎奈這長得和根豆芽菜一般的孩子不僅力氣大,還似泥鳅一般滑手。

蘇槿時瞧着蘇茂朝蘇母的棺木方向跑去,幾步上前擋住,亮出血跡未幹的匕首。

蘇茂只當是自己慌亂間跑錯了方向,轉身又朝另一個方向跑去。

堂屋裏并不大,搭了個簡單的靈堂,再站幾個人,便顯得擠了。蘇茂跑到這跑到那,卻好似一只無頭的蒼蠅,怎麽也找不到出路,倒帶倒了屋裏的幾張長椅。

蘇槿時額角突突地跳了跳,瞧着機會,到他的身後擡腿一踢,讓他摔出了門。在衆人看向她的那一瞬,又收了腳,穩穩站着,好似剛才她根本就不曾動過一般。

金氏提氣欲言,蘇槿時卻開口了,“我們回鄉半年了,以往難見你們一面,尤其是我爹,最想見叔伯姑嬸們。只是眼下實在不是話家常的時候。”

她看着金氏的眼,認真地道:“幾個弟弟妹妹是乖巧的,平日裏最聽我娘的話,娘不在了,自也有我照料,只有我爹,無人能管。大嬸娘若憐我們,便幫我們管管我爹,照看他一二,叫他莫要去飲酒了可好?”

金氏:“……”

管她爹做什麽?供他灌黃湯?

“你爹年齡大了,難以改變,倒是你們年紀還小……”

“大嬸娘是覺得我們小就會聽話了嗎?”蘇槿時看向院中追蘇茂的猴兒,“那大嬸娘先讓我弟弟停下來。”

金氏眼皮狠狠地跳了跳,“你是他的長姊,還不快叫他停下來?這樣的事情,可是做不得的。”

“大嬸娘的意思是,我是長姊,所以他們都該聽我的?所以這個家,就應該是我做主的?”

“嗯……嗯?”金氏聽着前邊兒的話還覺得合意,滿口答應着,聽完後立馬覺得不對。

可是蘇槿時已經得到了自己滿意的答案,不再搭理她,認真地問蘇江,“大伯,大嬸娘說是的,你說呢?”

不等蘇江回答,她恍然道,“我怎麽忘了,大伯和大嬸娘是夫妻,她說是,一定是因為大伯也是這麽想的。”

語氣一轉,“今日家中不吉,我家又帶罪,不好留幾位長輩。感激你們平日裏對我娘的關心和照顧,到了眼下,還記得來送我母親一程,給她上柱香。”

她說着,已經點上了一把香,撚了三根遞到蘇江面前。

蘇江:“???”

金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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