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蘇槿時依舊想讓翁婆婆搬進來,但了解了原委之後便知這樣的事情強求不得,更是急不得。

回城時坐在驢車上吹了一路的冷風,到陳府時,已經平複了下來。

蘇槿言對她一日不見人影,又不曾親自來告知去向不滿,悶悶地不吭聲,直到她陪他到了半夜,考教了功課之後又與他說及了今日發生的事情,他一直擰着的眉頭才松開,撒嬌地靠到她肩頭,“她還是把你當成她的孩子的,知道你過得好,她就安心了,若是覺得你過得不好,也不會不管你。活着的和死了的,她不會拎不清。”

蘇槿時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不過似乎太絕對了些。

人心是最不能一語論斷的東西,而她,很有自知這明。不論如何,也不可能到翁婆婆面前去與她的兒子相提并論的。

那是翁婆婆心裏不能觸碰的禁地。

轉眼便到了縣試的前一日。

蘇槿時給蘇槿言放一日假,讓他自己想怎麽耍就怎麽耍。而她,因着這天貴人會來陳府,得去後廚幫忙。

卻沒想到蘇槿言自那天她不聲不吭地回了一趟林塘村之後,變得比蘇槿笙還要黏她,除了睡覺和如廁的時間,別的時候要時時能看到她才好,這都跟到後廚了。

蘇槿時無奈地轉身,手指點住他的眉心,輕輕把他的頭往後推,“明日~你便要去考試,我還能與你一起進去,讓你時時瞧着不成?”

蘇槿言看着她不說話,委屈地壓了壓嘴角。

蘇槿時笑着敲了敲他的鼻頭,“乖乖的,明日阿姊送你去接你回,再給你買好吃的。給你買……”

他似乎不愛吃糖。每次買回去的糖,都是那三個吃掉的。

“買燒雞吃怎麽樣?”

蘇槿言嫌棄地撇嘴,“那些有什麽好吃的?我要吃你做的。”

今天她要給別人做吃的,卻沒有他的一口,他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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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槿時愣了愣,輕笑了一聲,“在這裏等着。”

片刻之後,端了一只小碗出來,“給你做了文思豆腐,祝你明日文思泉湧,條理清晰。端回去慢慢吃。我先進去了。”

蘇槿言垂眸瞧着碗裏沒在湯間的紅白相間的絲絲繞繞,不自覺地揚起唇,覺得這道菜,不該叫文思豆腐,該叫千絲豆腐。叫他想到了平時自己不屑的矯情詩“心有千千結,兩處絲絲繞”。

過了許久,才“嗯”了一聲。

沒有聽到回應,擡眼看去,才發現蘇槿時已經開始了忙碌。

在後廚附近尋了個高地兒,坐着看着蘇槿時忙碌,慢慢吃着碗裏東西。

嫩滑的豆腐絲,脆甜胡蘿蔔絲,裹着雞汁的滋味,刺激着他所有能感覺到甜的味蕾,暖暖的,四肢都感覺到了少有的暖意,驅散了冬日裏的寒。

不過幾口就能吃完的東西,他卻吃了小半個時辰,直到馬上要冷透了,才一大口把最後的湯汁都咽了下去。

其實他原本就不餓,只是不想讓她去為別人做那些事罷了。

若他不是流落至此,拿着他的匕首的人,何至于受這樣的辛苦?何至于談個生意還那般艱難處處受人冷眼?

看不到蘇槿時的身形之後,他眼裏的柔光逐漸退去,浮上淩厲。

一偏臉,看到遠處長廊被人簇擁着的身影,眉頭一擰,目光變得冷然而又幽深,似笑非笑的哼聲從鼻間發出,“沒想到,在這裏還能遇到他?!”

蘇槿時并不知不遠處發生的事情。

陳紫娴把酒水和豆腐相關的事情都交給了她,陳夫人又交待了不能做出能叫人看得見豆腐的豆腐菜,這樣的要求,對于她來說不難達到,只是瑣碎事情多,一忙起來便腳不沾地。

等到自己能喘口氣的時候,已經月上枝頭。

前院宴會還在繼續。

她把最後一豆腐獅子頭盛出鍋,蓋上甕蓋,交給送菜的下人,走出後廚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又去瞧了瞧酒水,确定沒有什麽問題,動了動發酸的肩肘。

正準備離開,眼瞧着孫嬷嬷朝自己這裏走來,便停住,等向她打了招呼再走。

孫嬷嬷疑惑地打量她,眼裏已經沒了前些日子的善意,“貴人要見你,你端着最後一盤菜,跟我來吧。”

蘇槿時愣了愣,突然明白孫嬷嬷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神色态度了。

心裏叫屈。

她真的只想賣豆腐,什麽借着這個吸引貴人的事,實在不曾想過。

可到了眼下,就算她解釋,也沒有人會信的。

暗自嘆息一聲,便往好處想。

若真有貴人瞧上了她的豆腐,能打開另一條銷路也是好事。

這般一來,心裏便更坦然了。跟在孫嬷嬷身後,琢磨着一會兒見着貴人該要如何說,才能不動聲色地将自己的豆腐推銷出去

如以前那般直言自然是不行的。

孫嬷嬷一路都在注意着蘇槿時的神色,見她從容不迫,除了最開始流露的一點驚訝之外,與平時沒有什麽兩樣,甚至沒有一句半句的解釋。

她覺得氣悶。

看來夫人說的都是對的,這小蹄子心裏精着呢,不知道打着什麽壞主意。虧得他們夫人和二小姐都對她那麽好!

對于孫嬷嬷的情緒變化,蘇槿時隐隐察覺到了,等到了門邊,擡眼不解地看向孫嬷嬷。

正要說話,餘光看到高坐在主位上的男子,微微變了臉色。

離得遠,她不曾看清那個人具體的五官與服飾紋路,但那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嚴和氣質是旁人沒有的。她曾跟着父母見過他一面,身形也是相符的。

至于五官……她那次本也沒看過他的臉。

她的心口撲撲直跳,腳卻向後挪了挪。

特有的尖細嗓音響起,是傳她進去的聲音。

她匆忙把手裏托盤往孫嬷嬷手上塞去,“嬷嬷恕罪!我身子突然不适,唯恐沖撞了貴人,還請嬷嬷代為告罪。”

說完,她頭也不回,捂着肚子弓着腰小跑着離開,聽到孫嬷嬷喚她也不答應。

孫嬷嬷的臉色緩和下來,“算你還算識趣。”

托辭,她早就想好了,是以進廳之後應對如流,借着空檔與陳夫人使了個眼色,後者繃了許久的心終于放松了下來。

男子不過是想見見什麽樣的廚子能做出這樣的吃食來,想要給點賞。見人沒來,瞧了身邊的女子一眼,也不在意。

蘇槿時卻是心潮翻湧,難以平複。

那個人來這裏,是不是想要對他們家趕盡殺絕的?

不管是與不是,她都不能主動去露這個面,哪怕,他曾經稱贊過她。

離廳越遠,她的步子便越慢。暗自思量起陳家的背景來。

一個小小縣城裏的富賈之家,何德何能,能把那個人請到家中赴宴?

因着要宴請他,整個陳府三步一燈,照得如白晝一般。

看着斜側邊的路上行來的人,蘇槿時停下步子,朝她行了一禮,“二小姐。”

陳紫娴走得很急,沒注意到她,聽到她的聲音,才反應過來,拉着她的手,“明明我們在一個府裏住着,都難見一面。你別難過,等這件事情忙完,我便去尋你,我們好好地說說話。”

蘇槿時心道:有銀子賺,一點都不難過。

“二小姐這麽急,是要回宴會嗎?”

陳紫娴噗嗤笑出聲來,“瞧,沒我帶你,你這麽多日連路都認不全,我這是剛從宴會上出來呢。姐夫說要看看做豆腐獅子頭的小廚子是個怎樣的機靈鬼兒。結果沒見着人。不過也不打緊。他本也就是随口一說,就他們那些人喜歡小題大作。”

“姐夫?”蘇槿時錯愕。

她記得,當朝皇後,出自大家,而且……不姓陳啊!

陳紫娴點點頭,“沒錯。我還當是什麽大貴人呢,原來是阿姊和姐夫來了。是挺貴的。看來我姐才是我爹娘親生的,使喚我來招待他們。也不知等我出嫁後回家來看,會不會也有這樣的待遇。”

蘇槿時還驚着,試探着問,“或許是因着大姑奶奶嫁得遠?”

陳紫娴輕嘆了一聲,“遠是真的遠的。在京城呢。自她出嫁之後,她還是第一回 回娘家。我今日瞧着她似乎還病着。唉,不和你說了啊,我先去沐浴更衣。我姐還等着我收拾好了去與她說私房話呢。”

蘇槿時看着風風火火離去的背影,在原地停了好了會兒。

心裏的疑惑更加重了,同時還生出一些不安來。

這個時候,妹妹去姐姐那裏說私房話合适嗎?

既是與姐姐說私房話,不是最好早些說完了,然後把空間留給姐姐姐夫,自己回院休息嗎?

或許,他們陳家不同些?

思來想到,到底是別人家的家事,陳家姐妹間的相處模式,她不好過問。

走了幾步,又懷疑起自己的所見來。

陳紫娴能叫他姐夫,或許,她認錯了人,坐在主位上的那個人,并不是皇帝?

可如果不是皇帝,誰家的女婿在吃宴的時候會坐在比岳父岳母還要尊貴的位置呢?

千思萬量沒個答案,夜裏卻被噩夢驚醒。

喘氣擦汗的時候,聽到門響,小小的身影帶着一身雪香跳了進來,如孤狼一般掃向四周。

蘇槿時抿了抿唇,“是夢魇。”

“往哪跑了?”蘇槿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笑着關上門,點亮燈,給她倒了一杯水過來,“壓壓驚。”

蘇槿時被他笑得難為情,瞪了他一眼。喝下水後,心情稍緩了些。

“你去歇着吧。明白還有縣試呢。”

看到他當真放下杯子向外走,又有些心慌,“豆豆。”

蘇槿言回頭瞧了她一眼,吹了燈關上門,下一瞬便蹬掉鞋鑽進了被子。

蘇槿時愣了愣生出惱意,“這是我的床!”

“這麽大的床,分我一半嘛。你要是再夢魇,我就在這裏,省得跑來跑去,外面眼看就要下雨了……我明日還有縣試呢!”

微微一頓,他又道:“你不是一直當我是五歲?便是與你同席,又能有什麽要緊的?”

蘇槿時:“……”

黑暗之中,蘇槿言的眼睛亮地驚人,似乎剛才的反問是一個需要答案的問題。

蘇槿時噎了噎。是啊,他才五歲,她防什麽呢?她先前喚他,也是因為不想一個人待着的緣故。

“等你出來,我們便回去。”即便她可能認錯了人,也不想再在陳府住下去了!

那個事情對他們一家都有影響,她也不例外。只是以前每每夢魇的時候,有母親相陪,如今沒了母親……

她怎麽也想不明白,她的父親到底是犯了多大的罪過,才會讓那個對她的父母,對她多有稱贊的男子下那麽一道抄家令。

有一句話,她記得清楚明白:“若不是你家大姑娘已經定了親,朕倒想給她指個婚,給朕做兒媳。”

她記得,母親出宮後為此事長松了一口氣……

蘇槿言沒有等到想要的答案,但對于能在這裏蹭一宿的結果也很滿意。

與他說鬧一場,蘇槿時竟沒有再如先前那般害怕了,見他規矩地躺在床邊沿處,一只小手抓着她的手指,安心躺下。

這一夜,窗外風雨不斷,似夾着凄凄哀哀的泣聲,屋裏的一大一小兩人卻睡得格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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