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院子裏安靜了好一會兒。
翁婆婆帶着幾個孩子回避了,只有蘇軒面對着季裏正父子。
随着蘇軒的沉默,季裏正面上的笑意逐漸淡去,氣氛略微變得有些僵硬。
“恕我不能從命。”蘇軒緩緩開口,眼見着季裏正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釋然一笑,“你是一個父親,我同樣也是。”
他已經在兒女們的成長中錯失了那麽多,不想再成為一個不負責的父親。
他不傻,看得出來季裏正過來,并不是當真因為他曾考中過狀元,做過京官,最主要在于蘇槿言小小年紀考中了童生,未來之路不可限量。
“蘇狀元,當真不再考慮一下?我給的束脩可不低。”季裏正做最後的警告。
這樣的警告若是在早些時候,正刺中蘇軒的清高風骨,到得如今,只能得他一個淡到極致的笑容。
“我已經考慮好了……”
“自然是要應下的。不過有個條件。”
聽到女兒的聲音,蘇軒愕然轉頭看去,見女兒不認同地朝自己搖搖頭,沉默了。
不禁懷疑自己,難道自己的決定又做錯了?
季裏正也看到了朝他們走來的蘇槿時。
好一個相貌溫和的标志人兒!
只是這種時候,她不回避着躲到屋內,着實不是一個好教養家的閨秀應該做的事情。
季裏正眉頭一擰,打量蘇槿時的目光裏便帶上了不滿和審視的意味。
蘇槿時這會兒看着他就覺得看到了錢和蘇軒的未來,自動忽略了他的喜惡,平靜地提出自己的條件:“不是我父親去你家授課,而是季公子來我家上學。”
“理當先生上門,哪有學生上門的道理?”
季裏正心有惱意,脫口而出,等到反應過來時,話已出口,收不回來了。
他看向蘇軒,後者臉上還挂着淡到極致的笑意,卻讓人無端地覺得心頭發麻。
季仲瞧着情況不對,“爹,你胡說什麽呢。先生開課多種,有上門的,也有自己辦學堂的,更有學生上門求學而不得的,只看先生需要授學的場地在何處。”
“上學上學,原本指的是學子為了求學而上學堂,理之所在。”蘇槿時笑着搖頭,“季裏正只知季公子要學,卻不知林塘村裏也有許多人要學。便是我自家,也還有幾個弟弟妹妹要學。我父親是大家的先生,不是某一個人特請的先生。”
蘇槿言想要跟着出去,被因為褲腳短缺而被蘇槿時拒絕,不滿地趴在窗口,滿心不痛快無處發,嗆聲道:“不過一個裏正,好大的臉?!也只有一朝皇子要學,才敢說出只有先生上門的話來,難道你家的兒子是皇子不成?只有太子學的東西才是天底下的獨一份,才需要好幾名太傅少傅只來教他。難道,你心高至此?!”
他是一國皇子,可他母親當初為了讓他求學成功也費了不少心思。
落魄不如刍狗,哪裏有過先生上門的待遇?
越是回想,看向季仲和季裏正的神色也就越冷,同時也越放心了些。
他們把自己看得太重太高高在上,一定不合伊伊心意!
蘇槿言覺得自己只是就事論事,說了一句平常又正确的話,壓根沒有意識到自己不自覺間丢出了多大的一個炸彈。
季裏正和季仲都被他震得頭皮發麻,也都沒有懷疑他話裏的真實性。蘇軒可是從京城回來,與皇子們自然打過交道。
而他們,自然也是不能與皇子相提并論的。
這樣的話,也就是在蘇家說上一說話,換一個地方,叫人聽了,便能定他們季家大罪。
季裏正的氣勢頓時矮了一截,“那……學堂在何處?”
蘇軒面上神色不動,心裏亦是疑惑。
伊伊安置了學堂,他怎麽半點不曾聽說?!
待看到女兒視線掃向的方向,頓時明了。只是……那套宅子不是已經住了人了嗎?
蘇槿時指了指一門相通的隔壁,“那套宅子,我們已經買了下來,便是要用做學堂的。”
季裏正朝蘇軒看過去,見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按下蘇槿時臨時起意的懷疑,“這宅子少說也能坐十幾個人,有這麽多的學生?”
蘇槿時微微一笑,“裏正大人有所不知,家中除了我,還有四個弟弟妹妹是要跟着父親上學的,哪怕不考功名,識字學理也是好的。便是我那最不愛學的長弟,如今也是成日裏抱着書不願意撒手。不求能有多大成就,但求不因無知被人欺。此外,還有一些無家可歸的人住在那宅子裏,也是父親的學生。”
蘇軒內心呆滞,不明白自己什麽時候收了那些人做學生,但他不會在這個時候拖蘇槿時的後腿,自然擺出一副确實如此的模樣。
同時,他也明白蘇槿時的意思了。
唇哆嗦了一下,他怎麽從來就沒想過,他縱是不當官,也還能為人師呢?
季裏正皺起眉,有些懊惱。
蘇槿時才不在意他在懊惱些什麽,只看着他,面無表情地問:“若是季公子要拜我父親為師,自是要每日上門求學的。”
季裏正覺得不妥。
蘇家有女美如斯,又與季仲年齡相仿,難保他不被勾~引。
可還不待他說出拒絕的話來,季仲已經滿口答應下來,“尊師敬道是為人之本,自是應該學生上門求學的。”
“虛僞!”蘇槿言恨恨地想着,把窗棱上摳下了一塊也不自知。
季裏正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又看了看蘇槿時,見兒子目不斜視,行禮也是對着蘇軒,而蘇槿時亦沒有理會自己兒子的意思,只盯着自己,似依舊在詢問自己的意見,這才覺得心裏頭舒坦一點。
轉念一想,自己兒子是個争氣的,又熟讀詩書知曉禮節,自然不會喜歡這種喪婦長女。這才放下心來勉強答應。
他們走這一趟,村長馬上就得到了消息,一打聽是蘇軒準備辦個學堂,裏正家的兒子都要來交束脩上學,馬上張羅起讓村裏的人也來報名。
一時間,蘇家門庭若市,再不是初回來時的冷清模樣。
不過,林塘村裏交得起束脩的人不多。
待到把交了束脩的人名登記在冊,也不過多了幾人,卻花了近一個時辰才讓院子裏安靜下來。
蘇槿瑜三個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家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了。
“阿姊,我是不是做夢回到被抄家前了?”
才說完便被蘇槿桅啐了一口,意識到自己提了不該提的話,認錯地垂下頭,緊緊抓着蘇槿笙的小胳膊,把他拉入懷裏。
蘇槿時掃向他,不認同地道:“這樣你就滿足了?爹爹,您呢?滿足了?”
蘇軒笑着搖頭,好不容易合攏了嘴,“我竟從來沒想過,我還有能養家的一天。”
蘇槿時也笑了,“本就是您的主意,爹爹怎麽糊塗了?”
蘇軒一臉茫然。
蘇槿時笑得更開心了,“您忘了,是您在回來的路上說的。您說,不過是罷了官,抄了家,好歹人還在。一家人回到家鄉,憑着您連中三元的光輝歷史,便是開個學堂當先生,也能養活一家人。”
蘇軒:“……”
面上笑意漸失,好一會兒才回想起來,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那是他才離開京城不久的時候說的話,當時以為不過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等他回到家鄉,才知道那是何等的雄心壯志,坐人林塘村到昭縣,全無他能立足之地。
于是,他便自暴自棄……
心裏隐隐生疼。原本,他有很多的機會不失去妻子的……
蘇槿時也想到了這些,緩緩收了笑意,敲了敲桌上的名冊,“父親不覺得奇怪嗎?”
蘇軒擡眼看她。
她道:“僅僅是季裏正來這一趟,再加上豆豆,就能讓他們馬上轉了向。說明之前的恐懼便不是深入骨髓。既是如此,當初為什麽要這麽對待我們?”
她覺得,這不像是他們原本心中就有有畏懼,更像是有人從中做過什麽,引導他們來這麽做。
“我時常會想,林塘村離京城那麽遠,怎麽會剛好知道京城裏發生的和咱們家相關的事情。除非有人特意給咱們送了一份大禮。”蘇槿時等着蘇軒給她一個答案。
可縱是她把話都挑明了,蘇軒也只是愣愣地看着她,過了好一會兒,負手回屋,未置一詞。
蘇槿時越發好奇起來。
總覺得蘇軒是猜到了些什麽的,可是他不說,她也不好再追問下去。
暗地裏問翁婆婆。
可翁婆婆被村裏人孤立了這麽多年,便是有人來做什麽,也不會交待到她的頭上。
借着去女兒香核賬的時候,又向林滿倉與葉娘打聽了一番那段時間村裏是否有生人出現。
怎奈時間太久,他們也回想不出什麽。
蘇槿時注意到葉娘時不時地輕撫小肚子,詫異:“葉嬸娘當真有了身孕?”
“咦?”葉娘疑聲,“我有身孕這件事,我與郎君尚不曾外傳,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只是見葉嬸娘的動作與我娘有身孕時相似。”
“莫要唬我,你分明是在來之前便已經知曉了。”
蘇槿時默了默,“葉嬸娘與賴老三可相熟?”
葉娘頓時變了臉色,“不認得!”
欲蓋彌彰!
蘇槿時如實道:“歸來時瞧見賴老三在女兒香外,以為他意圖不軌,卻不想,只是拿着一塊小銀鎖,說是想送給葉嬸娘腹中的孩兒。”
葉娘拍案而起,“誰要他的禮物?!”
林滿倉連忙扶住她,細聲安撫,待她重新坐下,才對蘇槿時道:“賴老三是葉娘表哥,瑤酒真正的傳人。”
“呸!他也配?!”葉娘怒容滿面,好歹這一回還留着理智,小心地護着未滿三月的孩兒。
蘇槿時:“……”
好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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