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這一~夜,蘇槿時躺到床上,平靜得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伊伊。”翁婆婆不放心她,隔着牆喚她,“若是心裏難受睡不着,便和婆婆說說話。”

“我沒事。忙了一天,早就困了。”

知道這樣的話說服不了翁婆婆,她又道:“事到如今,心焦也無用。這世間多的是長得相似的人,縱是今日沒有田氏,他日還是張氏王氏李氏。我還是那句話。若她是個好的,便留着。靜觀其變。”

翁婆婆這才松了一口氣,“你心裏有數便好。來者不善,且明顯已經占了優勢。莫要被她尋着機會離間了你們幾個的感情。”

“婆婆言重了。有婆婆在,她哪裏能尋得到機會?再說了,他們幾個心裏如明鏡似的,您就放心睡吧。”

嘴裏說着無所謂的話,蘇槿時心裏卻明白翁婆婆的話沒錯。

她的不動聲色,不過是在做一場豪賭。

等到第二天起身,見着三個弟弟妹妹圍在田氏身邊,她依舊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什麽情緒。

如常地收拾,如常地磨豆,如常地熬煮豆漿,點好豆腐……

有翁婆婆和蘇槿言幫忙,倒也不慢。

三個孩子吃過早飯依依不舍地先後向她與田氏告別。

她笑了笑,告訴他們今日是要去商記酒樓的日子。

三個孩子答應了一聲,依舊歡快,轉眼便問田氏去不去,有沒有什麽想讓蘇槿時給她買回來的。

蘇槿時笑容微滞,餘光掃向田氏。後者正為一~夜的成果得意着,發現蘇槿時在看自己,立馬收了神色。

剛坐上大壯運豆腐的驢車,便覺得車板一颠,發現身邊多了個人,疑惑地看向隔壁。

蘇槿言知道她要問什麽,嬉笑道:“我的功課都做完了,今日先生要講的功課,也都進了這裏。”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又擡了擡胳膊,顯得有些可憐,“衣裳又短了,你給我做件新衣裳吧。”

蘇槿時瞪他一眼,“就你會貧!”

扭過臉去不看他,等了一會兒,只聽見驢車前駛的聲音,心裏一慌,扭頭看過去,見身邊還坐着人,微松一口氣,卻又在對方含着笑意和心疼的視線下別過視線。

她是家中長姊,怎麽能接受這樣的目光呢?

“我沒事,你不必故意告假跟我同去。我去給你挑了布料回來便是。”

原本就快到夏季,到了要給添置新衣的時候了。

如今比以往要忙,人也增多,做不到每一件都讓她親自做。蘇槿時琢磨着自己給他們每人做上一套,餘下的都讓成衣店按她提供的尺寸裁剪。

“你不必憋着。如果難過,哭出來吧。在車上,除了我,沒有人會知道。”蘇槿言的聲音逐漸變小。

最後這一句話,只有兩個人能聽到,随後便消散在風中,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

蘇槿時正思量着,猛然聽到蘇槿言的話,愣了半瞬,笑道:“胡說什麽呢。我有什麽事好憋的?又有什麽好難過的?”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睜大了眼,卻不曾注意到眼裏兩顆如珍珠一般大的水珠已經滾了出來。順着下睫掉下,被風吹碎。

蘇槿言心疼地瞅着她,半晌,遞出一塊帕子,“又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這樣,強撐着做什麽?”

趕在蘇槿時炸毛之前,馬上轉口道:“我和你說說我家的事吧?”

蘇槿時原本就是惱羞成怒,無臺階可下,聽到他後面的話,便順着他遞出的梯子走了下去,哽着音答應:“好。”

蘇槿言笑了笑,自然地把頭靠到她肩上,半垂着眸,藏着已經半點笑意也無的神色,“我爹有好些個兄弟,有的是他的人,有的是他的敵人。鬥了許多年,我爹的兄弟都沒了,我爹也元氣大傷。他沒有注意到,有人悄悄壯大,在他元氣大傷的時候,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他低笑了一聲,語氣微涼,“我和我娘被他安排着逃了出來。逃了許多年。想辦法聯系上舅舅。舅舅答應了要幫我們,可是真正幫我們的并不是舅舅。”

說到這時奪,他頓住,完全阖上了眼。

半晌,坐直了身子,擡眼看向蘇槿時,四目相對人好一會兒,放松地笑了,“我就知道,你聽懂了。”

蘇槿時笑了笑,不再藏着自己的心情,“你放心,我沒有要和自己的弟弟妹妹們鬥的意思。原本也沒什麽感覺,可是剛才瞧着他們對她的有意讨好,就覺得難過起來。因為并不是長得相似的人就娘親,那是無人可以替代的。不過現在不了。我不覺得自己有錯,也無法責怪他們想要個娘親。”

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怪那些人的歹毒心思。

過了好一會兒,在對方如綴星辰的目光下,別開視線,“謝謝。”

蘇槿言握着她胳膊的力道收緊了些,“不過一點小事,你便對我說謝。那我該對你說多少謝?你照顧我的每一時每一刻,我是不是都該對你說個謝字?”

“你照顧我,我陪着你,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蘇槿時微蹙了一下眉,随後驚愕,想讓他松手的話在舌間轉了個彎兒,變成:“我照顧不了你一輩子,你也不可能陪着我一輩子。沒有誰承諾的‘永遠’值得信任,也沒有誰對誰的好是天經地義。不過,你既然這麽說了,我以後便不對你說謝,可好?”

她擡了擡胳膊,示意他松手。

蘇槿言默然凝視她,緩緩松開,點頭,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嘆道:“你總是這麽理智的……”

……

蘇槿時都做好了靜觀其變一段時間,卻沒想到田氏自己是個沉不住氣的。

田氏見蘇家人對自己都還算客氣,三個孩子更是把自己當成親娘一樣黏乎,馬上明白了自己這張臉的作用。

中午主動做了飯,見翁婆婆與自己同桌,不高興地皺了眉。

不過她來之前,蘇軒的哥哥姐姐們就囑咐過她,先壓制蘇槿時,拿到管家大權。到了她說的算的時候,翁婆婆的去留不過是她一句話的事。

霜霜眼尖地發現她情緒不對:“娘,你不高興啊?”

田氏壓了壓嘴角,“伊伊是不是不喜歡我?”

“怎麽會呢?”霜霜覺得自己聽到了個笑話,“阿姊和娘最親近了。”

“那她為什麽不回來吃午飯?”

“阿姊早上說了呀,今天要進城去的,自然要到太陽下山時才能回來了。”

田氏冷了臉,“你們的意思是,我不在的時候,她一進城便是一天,中午不給你們做飯?!”

霜霜看着她,沒接話。

虎子撓了撓頭,笑着道:“阿姊不在,我們自己做。”

“那怎麽行?!她是長姊,怎麽照顧你們的?”

田氏的話音落下,飯桌上便安靜無聲,只有翁婆婆仿若沒有聽到一般垂着眉眼細細咀嚼着。

她瞧着他們呆滞的神色,以為他們意識到了蘇槿時有多麽不稱職,隐隐有些得意,看向翁婆婆,“你也讓他們這麽小便幹活?”

“不小了。”翁婆婆眼皮都沒擡一下,“沒了娘的孩子啊,沒被人賣了就謝天謝地了,幹這點活算什麽?”

田氏就是借着孩子們把她當成秦婉才敢背地裏說些挑撥的話,最怕別人提醒他們秦婉已經死了。沒想到這個瘋婆子不按她預想的來接腔,一張口就是說些提不得的話。

狠狠瞪她一眼,聽得她又道:“一樣是娘的孩子,都是心頭肉啊。”

“都是瘋話!”田氏委屈起來,對蘇軒道:“孩子他爹,伊伊是長姊,長姊如母,照顧好弟弟妹妹是她的責任,有錯嗎?”

翁婆婆終于擡了擡眼皮,“只是阿姊,又不是娘,也不是下人。果然不是自己親生的不心疼。啊,我說我怎麽聽你的稱呼那麽別扭,原來哪個都不是你親生的。”

“……”田氏覺得翁婆婆就是個壞自己事的!

正準備開罵,卻聽得蘇軒一板一眼地道:“伊伊不是你該稱呼的。妾如婢,你該稱她一聲大姑娘,稱我一聲老爺。翁婆婆是我的長輩,你要尊稱一聲太夫人。如果記不住,下一次就不用上桌了。”

翁婆婆嘲弄地扯了扯嘴角,見蘇軒表态了,滿意颔首,不再說話。

三個孩子也都不是笨的,只是因為對娘親的思念而有了幻想,這會兒被點醒,都白了臉。

長得再像,也到底不是她們的親娘。

在蘇軒的催促下,慢慢地扒着飯。他們發誓,這是他們吃得最難吃的一頓飯,一點娘親的味道都沒有。

田氏被蘇軒訓得呆了一呆。

她聽說蘇軒是蘇家最好哄乖的人,随便哄一哄,連女兒都能賣了……都是他要賣掉的女兒了,怎麽還為她說話?

委屈地看向三個孩子,沒有一個人幫她……

蘇軒的原配已經去了,所以她知道自己是做妾的時候,并不在意。

而且秦嬸子也說了,他只是要給亡妻守節一年,城裏的富貴人家都這樣,既要得女人陪伴,又要把面子做足,家裏沒正室,管家的大權都是交給妾室的。不必太在意名分,只要蘇軒身邊就她一個,就沒什麽要緊的。

于是在她看來,自己不過就是頂着妾的名義的妻,權力大着呢。經歷昨晚,雖然沒有與蘇軒圓房,卻感覺到了自己在孩子們心裏的地位,只要把蘇槿時打壓下去,這個家就是她說了算。

當然,她沒想過這個地位本就是因着自己與秦婉有幾分相像而偷來的。蘇軒與她本就沒有感情,只是因為她的長相而對她動了恻隐之心……

直到現在被蘇軒赤~裸裸地把妾的身份點明,這樣不許那樣不許的,她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真的是個說不得蘇槿時的妾。

可即便到了現在,她也沒有意識到是自己故意挑撥的話讓蘇軒收了恻隐之心,讓孩子們意識到她并不是秦婉,都不喜她。她只當蘇軒還保持着在京城當官時的稱呼習慣,孩子們也怕極了他。

可這又與她來之前聽說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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