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清早宗鳴穿了身短打,左手拿着水杯,嘴裏含了牙刷出門漱口。江逝水趴在沙發上睡得迷迷瞪瞪,見到宗鳴眨了眨眼睛:“死老頭?”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半天才看清宗鳴的背影,“這麽早起來漱口啊宗醫生?”
荀非雨感覺自己還沒睡醒,夢裏自己剛要咬上雞腿,身邊的人就一聲猛咳。他一激靈從狗窩裏跳起來,脖子上狗繩卻把他拉得一個趔趄。店外的晨光頗為刺眼,宗鳴俨然和那片白融為一體——如果這人沒有蹲在路邊刷牙的話,場景一定很美。
這人擡手抹掉嘴邊的泡沫,見荀非雨醒了,笑着蹲下來把狗毛當手紙:“這毛真順。”
早飯點外賣,雞肉味狗糧泡水,七點半出門遛狗,一天接個一兩單生意,晚上六點準時遛狗,十二點關店睡覺。這家醫院的作息時間不能更正常,荀非雨一連待了一周,都沒發現任何不對的地方。宗鳴就是個挑剔員工的惡毒老板,江逝水血汗外包臨時工,易東流雖然是鬼,實際上就和工具人一樣——泡茶掃地,又要看診又要扔垃圾。
一周的時間他沒看出什麽端倪,倒是和這個片區裏的狗熟悉不少。狗裏也分幾派,像住河邊兒那幾只祖上三代都是流浪狗,會抓鳥吃耗子,有條小母狗還偶爾叼一兩只放宗鳴後院;也有蹲守垃圾桶的,一只馬爾濟斯,三只博美,都是被人遺棄的流浪狗;像他這種拴了繩兒有人遛的也不少,人民公園那邊兒還有人抱着狗走呢。
昨兒宗鳴收了個快遞,說是臺灣寄來的冬片茶。這人見早上沒什麽生意,便使喚江逝水去樓上找了兩個蓋碗,點了兩盞坐在堂屋慢慢喝。荀非雨聞不出這玩意兒有什麽特別,江逝水一口喝了一半,也是個不懂的。宗鳴倒是心情大好,抱狗到膝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整理毛發,眼神兒卻一直往屋外的電線杆瞟。
江逝水百無聊賴,一會兒看看微信,一會兒看看宗鳴:“上回那個……北京來的看風水的,不是說你這個門面是個懸針煞嗎?”
坐南朝北,店門正對電線杆,還處在彎道外側。宗鳴捏了把狗爪子,輕描淡寫地說:“不僅懸針,還是反弓煞。”
“每個地理位置都有講究,那咱們這兒?”
“适合殡葬。”
“……”
“陰陽五行學中說天地之間有氣,氣是人賴以生存的東西,彙聚在一起能形成氣場。”宗鳴抿了一口茶,半眯着眼嗅了嗅甘甜的餘香,“反弓之處氣場混亂,懸針預示血光之災,坐南朝北極陰,所以……”
“所以?”
“所以這個鋪子真的很便宜。”
“汪!”
做狗就是這點好,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沒到中午江逝水倒好了狗糧,循環水器放在牆角,想喝就喝。沒了煙酒瘾,一覺也能睡到自然醒,這小日子簡直不能更輕松。眼見着就要到下午吃零食的時間,江逝水卻收起了書包:“宗醫生,學校那邊的朋友說今兒有個講座,我現在得去聽……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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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鳴翻零食箱子的手頓了頓:“那你帶狗糧幹什麽?”
“那邊兒流浪狗很多诶……我付錢行嗎?”
“三百。”
“哪兒有這麽多啦!”
“從17年起你拿了多少次,要我數一數嗎?”
學校那邊兒的流浪狗确實多,荀非雨以前就住在那個片區,大晚上總能聽到狗叫,樓下張老太太還老拿剩飯來喂狗。那些女學生也不怕被咬之後得狂犬病,一個趕一個地拿着烤腸去喂,吃得野狗滿嘴是油。荀非雨張嘴接住宗鳴丢過來的凍幹,咂吧咂吧,感覺比小時候吃的辣條還香。
可這午覺睡得并不安穩,荀非雨那鼻涕泡還沒冒出來,一群小姑娘就抱了條又髒又臭的狗沖進了寵物醫院的店門。混亂之中荀非雨被踩了一腳尾巴,他氣得叫了幾聲,宗鳴的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這人拿着絹布擦茶碗,聞着臭味茶碗差點兒掉地上去。
“……江逝水,你不是去聽講座了嗎?”
“宗醫生,你看看這條狗,前幾天我還喂呢,今天怎麽就……”
“是呀,前幾天學姐和我才買了雞胸給小花!”
“不會呀,醫生你快看看!之前還會抽搐!”
“怎麽會這麽嚴重?不會是細小吧?其他狗要不要一起抓過來看看?”
三個女人一臺戲,一群女人比一窩麻雀還能唠。宗鳴皮笑肉不笑,絹布裹着手撐開狗的眼皮看了看:“別吵,死了。”
“啊?”
“我說你狗死了。”
“這不是喘着氣嗎?”
“人快死了也喘氣。”
出氣多進氣少,口流涎瞳散大,四肢無力下垂,棕黃的狗躺在江逝水懷裏逐漸僵硬。死掉的流浪狗,這幾個字勾起了荀非雨那不算遙遠的回憶。那天下樓扔垃圾時發現的狗屍,現在這個身體在他被重生之前也是奄奄一息。舒坦的日子會消磨人的觀察力,但荀非雨分明發現了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他趴在地上習慣性地撓地縫,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身後有些發涼。
人的喜悲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前一秒這些人還在要求宗鳴救狗,下一秒就因為這狗該土葬還是火葬吵得不可開交。江逝水作為火葬派代表,挺起一米六不到的身板兒跟一個一米七左右的女生吵架。一米七的高個兒五官豔麗,脖子上戴了條木雕項鏈。她不甘示弱,波浪卷一撩,摸着項鏈墜子冷哼一聲說:“你愛心泛濫也有個限度,該埋就埋。哦對了,這裏不是你打工的地方嗎?難道你還想賺我們幾個的火葬費?”
“這話有意思,”宗鳴見江逝水滿臉通紅憋不出話,終于放下茶碗,氣定神閑笑了笑,“不過我不燒人,賺你錢的應該是殡儀館。”
“你!行啊,那我不管了,你愛怎麽處理怎麽處理!”
“随便你!”
這棟三層小樓有個後院,偏房裏就是一個火化爐。鑰匙串浮在半空——易東流拿在手裏,江逝水抱着狗邊掉眼淚邊跟着走。走之前宗鳴坐在門邊往外看,回來之後宗鳴還坐在藤椅上,他左臂上拴着狗繩,眯上眼小憩,仿佛一尊無瑕的琉璃像。懶散似乎會傳染,躺在宗鳴腿上的荀非雨也打了哈欠,暈乎乎似乎馬上就要睡過去。
沒想到江逝水一回來就化悲憤為食欲,外賣小哥拎了七八個袋子敲門:“請問江小姐在嗎?”
此時已經快要七點,易東流垂首接過外賣遞給江逝水,眉目中滿是無奈:“恕我直言,多吃甜食身形會變得臃腫。”
“那茶喝多了還會失眠呢!”江逝水顯然是對宗鳴下午的态度不滿,她塞了一口蛋糕,瞪着宗鳴的背影撇嘴,“看什麽呢看一下午!”
“注意你和老板講話的口氣。”宗鳴睜開眼睛,放荀非雨去喝水,“外頭電線杆上的喜鵲八月就開始搭巢,終于……”
“喜鵲?哪兒有喜鵲?”
“這裏。”
順着宗鳴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兒确實有個灰撲撲的影子。天色昏黑江逝水看不見,荀非雨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棕背灰肚子,喜鵲長這樣兒?騙鬼的吧。只見易東流皺了皺眉,站到宗鳴身邊說:“宗先生,那是杜鵑鳥。”
看吧,鬼都不信。
“巢寄生,杜鵑不會自己搭巢。”宗鳴低頭看向荀非雨,“喜鵲外形漂亮,尾羽和脊背上泛着幽幽的寶石藍光。一雌一雄結對,分工明确,善于營巢。這種鳥築巢的時間很長,以泥土幹草為材料,外表看起來非常髒,但是內殼裏卻鋪了層細軟絨毛。”
江逝水放下蛋糕看了一眼:“再漂亮有什麽用,我聽說喜鵲很兇。”
她下一口還沒喂進嘴裏,就聽到外頭傳來啪的一聲。一顆淺綠的蛋砸到了路人的腦袋上,那人暗罵幾句倒黴,匆匆忙忙地走了,兩只藍尾喜鵲卻飛了回來,哺育巢內的幼鳥。早先的杜鵑鳥已經不見蹤影,似乎一切如常。
“那是……喜鵲的蛋?”江逝水目瞪口呆,“不是說巢很結實嗎?”
易東流接話:“江小姐,是另外一只雛鳥推下來的。”
“兄弟阋牆?”
“并非如此。”
“杜鵑會把自己的蛋下在喜鵲的巢裏,幼鳥孵出之後就會把喜鵲的蛋推出巢穴。”宗鳴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粗心的父母沒有發現,你看,阖家團圓。”
荀非雨渾身僵硬,他定定地看着電線杆的方向,不一會兒,兩只杜鵑鳥便飛了過來。它們的體型雖說比喜鵲小些,但戰鬥力顯然不弱。兩只雄鳥纏鬥在一處,杜鵑高飛而起,尖長的喙銜住喜鵲引以為傲的翎羽,狠狠向外一拉。雌杜鵑也不曾作壁上觀,它趁着雌喜鵲不注意,擡腳将其他三顆幽綠色的蛋全部踢出了巢穴。
夜空中響徹着喜鵲喳喳的悲鳴聲,雄鳥一個不注意被杜鵑啄瞎了眼睛,搖晃着從電線杆上跌了下去,摔在地上抻抻腳,竟然已經口吐血沫不動了。雌喜鵲只看了一眼,哀叫着飛入夜空,不一會兒就消失了蹤影。
“鸠占鵲巢,”宗鳴接過易東流遞來的煙,淺淺抽了一口,“這就是喜鵲的宿命。”
所以那天晚上抽到的喜鵲牌是這個意思?荀非雨自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吼,渾身毛發因戰栗而向上豎起,四爪指甲盡出,狠狠抓撓着腳下的地板。宗鳴長着一張和程鈞七八分相似的臉,但內在完全不同——宗鳴就像是一個陰晴不定的謎,連同他的周圍都好像圍着重重白霧,哪怕是狗的視力也無法看清。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荀非雨卻發現自己根本動彈不得。那是動物的防禦本能,當遇上危險,企圖以裝死來逃過一劫。宗鳴在荀非雨面前蹲下來,他夾着根煙,仿佛好笑似的看着荀非雨節節敗退的樣子。淡青色的煙霧嗆得狗眨了眨眼睛,可其中的狠勁兒并未消磨半分。
宗鳴饒有興味地彈了彈荀非雨的額頭,側頭抽了口煙才問:“請問……您是什麽品種啊?”
不帶任何敵意,只是開玩笑的語氣嗎?荀非雨想問宗鳴到底知道多少,一周內被安逸生活消磨掉的慌張又如同跗骨之蛆,一寸寸噬咬着他的骨髓。易東流顯然是被狗這副兇暴的情态吓住了,他退到江逝水的身邊,低頭卻發現地上淌了一灘水。
“漏水了嗎?”江逝水向裏屋看去,“好黑,怎麽回事?”
正當這時,店門被人敲了敲。街道辦事處的片兒警李強對着玻璃正了正警帽,看到屋內三人一狗齊刷刷扭頭看向他,這才尴尬地走進來出示警官證:“嗯,警察……那個,你們下午哈,劉心美到過這邊噻?”
宗鳴聽都沒聽過這個名字,他攤攤手,江逝水卻猶豫了一會兒:“劉心美?是不是,一米七幾那個?高高瘦瘦的,很漂亮?”她扭頭吭了聲氣兒,“怎麽啦!我下午跟她吵架,難道她還報警了嗎?!”
“有監控嗎?她下午和晚上都沒去上課,”李強指了指門外的攝像頭,“同學報案說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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