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你說啥子安?荀非雨,你還認得出老子不?我啊,李強!抓你13次!”

“我呢?劉建偉,被你打過,鼻血都打出來了!”

“整啥子哦?先去醫院拍個腦CT再說!”

失憶?姚遠那雙眼睛明明就是清醒的,張元打人不敢打頭,這小東西騙誰呢?荀非雨被拴在派出所門口,扒着鐵欄杆往裏頭狂吠。天剛擦亮,姚遠還在裏面說夢話。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急剎,荀非雨扭頭只看到襯衣都扣錯了的程鈞慌慌張張沖進去,擡手又要甩“自己”一巴掌。

幾個民警見狀趕緊拉住程鈞的手:“嘿!打不得!別說是在派出所出的事哦!”

“你是誰……你是,程鈞嗎?”姚遠攥着衣角,抿了抿嘴唇往後縮,“為,為什麽要打我?是我被人打了啊。”

程鈞愣在原地:“怎麽回事?”

李警官聳聳肩:“2點過他鄰居報警嘛,說聽到有人打架不敢出門,我和老劉就去看看。到派出所就睜眼咯,說自己啥子都不曉得,一問三不知。”他指指自己的的腦袋,“是不是遭別個錘憨了?”

程鈞反應了好一會兒,他捂着嘴抽了好幾口氣,慢慢蹲在姚遠面前,伸手去摸姚遠臉上的傷。見姚遠躲開,他才悻悻地收回手,旋即猛地砸到藍色塑料椅上:“你到底……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有多麽不希望你做這種事?你知不知道要付出什麽代價!荀非雨!”

姚遠被他吼得一怵,卻看到程鈞通紅的眼眶裏滾出幾滴眼淚來:“非雨……痛嗎?你悔過吧,讓我帶你去醫院行不行……”

要是現在殼子的人是自己,當時就要打程鈞一耳光。窩囊,哭哭啼啼的,爺又不是要死了。荀非雨面部抽了幾下,慢慢從玻璃門上滑下來。不知道為什麽,他又覺得如果自己還沒變,絕對聽不到程鈞這番話。

“那個……我一直想問,以前的我,很壞嗎?”姚遠四下讀着在場幾個人的神色,“你們怎麽都不說話?”

民警面面相觑,感覺一條瘋狗變成了小綿羊:“非雨啊,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要是能把向三兒的人際關系說出來呢,現在就是好人了。”

向三兒?這名字姚遠聽了幾次,卻根本不知道是誰:“我,我真的記不起來。”

程鈞定定地看着姚遠,直到姚遠被看得心裏發毛,他才開口說:“你,對我很好。我小的時候父母下崗,他們打架不記得給我吃飯,每天都靠你端給我吃……多虧你,我才沒餓死,所以後來我都覺得是我欠你的。”

“荀非雨還有那麽善良的時候?”李警官摸摸胡茬,瞪了一眼完全懵掉的姚遠,“你全部搞忘了哈?五年前你爸媽都不認你,斷絕關系,就這個小程每次出事之後幫你擦屁股。你看哈你那個向三哥管不管你嘛,所以說啊,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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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以後……一定不做讓你擔心的事情了。”沒等李警官說完,姚遠便打斷了他的話,“程鈞,我……對不起。真的,幫幫我,我好疼,我會不會死?”

程鈞低頭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臉上不禁泛出點紅。他來不及多想,伸手将姚遠抱進懷裏:“等你進去做完筆錄,說出你知道的東西,之後就好好做人……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吧,你那個片區治安太差了。非雨,太好了非雨,太好了。”

“那我們先進去,哦對了小程,荀非雨那狗兒子還在外面!”

“好。”

還是這雙掉了漆的黑皮鞋,掙那麽多錢,也不知道去買雙新的。荀非雨擡起眼皮看了程鈞一眼,低下頭用爪子在地磚上刨字。他心說再相信我一次,爪子在青磚上刮到了血線才刨出一個“我”,程鈞扭頭便去接電話:“喂?您好,這裏是銀河證券交易所程鈞……什麽?”

見程鈞扭過頭,荀非雨趕緊沖他叫了一聲,拍拍腳下的地磚。可他立刻就從電話裏聽到了宗鳴的聲音:“啊?不是荀非雨先生嗎?”男人在電話那頭笑了一聲,“我寄養在他那裏的小狗還好嗎?方便的話他可以把狗送回來了。”

“是一只灰色的小狗嗎?”

“是的,藍眼睛。”

“那一會兒我送到您那裏來,方便把地址用短信發給我嗎?”

“好。”

“我就說荀非雨肯定不會養狗。”程鈞皺着眉掐斷電話,煙頭一扔,腳碾上去直接蓋住了荀非雨抓出的字。他緊張地看向派出所內的問詢室,好一會兒才看到姚遠的身影,臉上愁雲頓時消散,連忙向姚遠走過去:“你那個破屋子裏的東西改天再收拾,狗的主人打電話給我了……說了多少次不要寫我的電——你現在不記得了吧。你以前家長那一欄都要寫我的手機號碼,真的很煩。”

“它不是我養的狗嗎?”

“……不是?狗主人說他姓宗,只是放在你這裏寄養的?”

“對,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煩人嗎?那是老子能想到最浪漫的表白方法。荀非雨習慣性跳上了程鈞車子的副駕,卻被姚遠抱到了後座。他壓低嗓音吼了姚遠一聲,那人卻占着自己的位置,淡笑着看向程鈞的側臉:“我們是朋友嗎?”

程鈞發動車子,略尴尬地笑了一下:“是發小,一起長大的人。”

你是老子喜歡了很多年的人。既然不能結婚,不能成為家人,那你要不要考慮當我爹?

“我……暗戀你很多年。”

“……我知道嗎?”

“不,我沒有說過,你現在知道了嗎?”

“我想保護你,非雨。”程鈞笑得頗為苦澀,他凝視着前方的路,食指輕輕敲打着方向盤,“我對不起你,是我的錯,讓你變成現在這樣。我從來都不敢說,怕你看不起我……小的時候你是孩子王,你就像是他們的領袖——像是一道我遙不可及的光,我是那個被人忽視的孩子,你卻一直……一直都很耀眼。”

“我真的……”

“汪!”

“還好有小狗提醒,不然就要開過路口了!”姚遠勉強把話題岔開,不待車子停穩就拉開門走了下去。荀非雨如遭雷殛,他發瘋似的想從姚遠懷裏掙脫出去,連叫聲都變得尖利。無數的話湧到荀非雨嘴邊,可是每一個詞都只能變成簡短的狗叫,引得一個個路人側目——程鈞的視線卻始終停在姚遠身上。

“非雨,你什麽都不記得,真好。”

寵物醫院還是老樣子,白天開門也沒多少人。江逝水搬了個板凳在門口嗑瓜子,一見到姚遠就飛奔過來抱住荀非雨:“荀先生!宗醫生今天回來了,看診60,如果絕育的話可以打九折哦!讓姐姐看看你,呀,爪子怎麽流血了?宗醫生,宗鳴醫生——!”

“別叫,你太吵了。”

宗鳴嘴上叼了根白色綢帶,反手抓着發尾從內室走出來。黑色棉襯衣開口到鎖骨以下,此時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襯得皮膚更加蒼白。纖長的手指繞過白色綢帶,只是随便一拴,幾縷頭發便從耳際垂下來。他懶散地擡起眼皮,卻不看姚遠:“啊……逝水,有只喜鵲。”

程鈞看到宗鳴略有些怔愣,他走上前扶住姚遠的肩膀,不由得多看了宗鳴幾眼:“您是宗鳴醫生吧,這就是您的狗嗎?”

“诶?這是宗醫生的狗嗎?”江逝水小心幫荀非雨吹着傷口,疑惑地看了姚遠一眼,“前幾天……”

“是我的狗。”宗鳴打斷江逝水的話,擡頭看了一眼姚遠脖子上的傷,“走夜路撞鬼了?”

“什,什麽?”

“這不是我們遇見那天你說的話嗎?”

“他昨天被人……揍了。”程鈞出來解釋說,“現在不太記的起來了。”

“也不是什麽遙遠的事情,”宗鳴挑了挑眉,拿出錢夾抽了幾張一百遞到程鈞手上,“辛苦你們還帶狗過來看了一次病,本來就是我的狗,麻煩了。”

姚遠慌忙推拒道:“不,這錢不能要。”

宗鳴卻把錢塞進了他的兜裏:“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為什麽不要?”

“哇,六百诶,你們不要給我啊,我缺錢。”

“閉嘴,把狗抱進去,先給它洗個澡。”

“略略略。”

許是太累,洗澡的時候荀非雨都沒怎麽掙紮。江逝水托着小狗的頭沖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它已經睡着了。她取了一張幹淨的毛巾把小狗裹起來,抱到烘幹機邊上小心翼翼地吹,一邊吹還一邊小聲念叨:“我記得那個人來的時候說的就是自己的狗啊!死老頭,你說是不是?”

桌上的電腦忽然取消了黑屏,鍵盤無人自動,文檔裏出現了一個是字。江逝水撇撇嘴,送狗的兩個人都走了,宗鳴還在外面站着。一支藥膏滾到她手邊,江逝水見狀吐了吐舌頭:“我知道用這個,不用你教。”

宗鳴被吵得不行,他回頭瞥了江逝水一眼:“易東流都沒說話,你們怎麽交流的?”

“你又不跟我說話!”

“小聲點,別把我的狗吵醒了。”

“……”

荀非雨這一覺睡得長,從早上九點睡到了下午六點。宗鳴趴在金屬桌上玩狗尾巴,沒玩兒一會兒倒是把自己給逗困了。等聞到菜香味,他才打了哈欠從桌上爬起來,低頭一看,那條狗還在桌上趴在睡覺。

江逝水拆開外賣盒,擺了兩副碗筷之後才去香案上續了兩個蠟燭:“宗醫生,明天下午我要去川大蹭中文系的課,需要介紹個人給你看店嗎?”

“狗可以看店。”

“你的意思是我還不如一條狗呀?”

“易東流,我有說過這種話嗎?”

易東流靠近香案深深吸了一口氣,淡笑着回答道:“沒有說過,是江小姐想多了。”

鮮鍋兔,辣子雞,京醬肉絲再加一份炒鳳尾。宗鳴假笑着坐在桌對面,捧着新換的乳白釉冰裂茶盞,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易東流看了一眼宗鳴膝上的狗,很自覺地坐到了江逝水旁邊:“宗先生,這是哥窯的茶具?”

“眼力不錯。”宗鳴點頭,看到江逝水胡吃海塞的樣子,好心情又走了一半,“可惜。”

“可惜什麽?”易東流從來不知道該在什麽地方止住話頭,他一本正經地說,“這種茶具我早先見得多,達官貴人家裏都好收一套,以做待客之用,其中以金絲鐵線最佳。”可不肖一會兒,他的神色便暗淡下來,“可惜啊……鄙人死前,竟未曾保下任何東西,茶具、書卷、連同十二件話本都一并……”

“什麽話本?”江逝水眼睛一亮,“春宮圖嗎?”

“江小姐!非禮勿言!”

“我說的就是這種可惜。”

宗鳴看了一眼滿頭霧水的兩人,一臉厭煩将茶盞推到桌子中間:“我的明前龍井你又給我換成了雨前碎茶?”

“我買錯了,可是……真的有區別嗎?”

“易某……”

“明前一旗一槍,雖淡卻不乏鮮香;雨前僅是水足葉大,濃則濃矣,濃得廉價,更何況是碎的。上等茶盞要配上品茶,這一杯太可惜,不如……潑了它。” 說罷,宗鳴嘆了口氣,起身出門潑了那盞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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