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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楊雪,C大動物保護協會會長,出身四川泸州市。建檔立卡貧困戶,也是那一次慈善講座的助學金獲得者。江逝水翻出C大青年這個公衆號上的推文,前幾天的第一條封面就是楊雪和一個女人的合照:“那天不是有個慈善頒獎典禮嗎?跟講座是一起的……”

“逝水,你說……”宗鳴點開推文看了兩眼,頗為厭煩地移開了手機,“人為什麽要做慈善?”

江逝水見他岔開話題,立馬急得跳腳:“然後她就失蹤了!宗醫生!她失蹤了!”

“劉心美失蹤的時候你覺得她是離家出走,”宗鳴越說越覺得無聊,“怎麽這個人就不一樣?”

“劉心美本來就愛離家出走啊!楊雪家裏還有三個弟弟妹妹,平時學習最用功了,一直打零工給弟弟妹妹交學費呢。她才不會随便失蹤!曠課就沒有獎學金了!”

“聽起來真累。”

“她那麽可憐,你幫幫……”

“何必管其他人死活呢,真累啊。”

“那是她的弟弟妹妹,有血緣關系的呀。”江逝水緊緊擰着眉頭,抿了抿嘴,不滿地看向宗鳴,“長姐如母,她對弟弟妹妹可好了……我哥哥對我也很好啊,嫂子,嫂子也很好啊……哪怕是,哪怕是沒有血緣關系也可以這樣,這就是愛吧。親情這種東西,本來就很無私而且偉大啊。”

宗鳴轉了轉脖子,眉梢輕輕一挑:“但是你嫂子累死了。”

親情無私而偉大,說出這種話的人應該是生長在溫室裏的花朵吧。荀非雨搖搖頭,不再看僵在原地的江逝水,伸出爪子撥弄盤內的食糜。易東流閉眼嘆了口氣,清清嗓子給不耐煩的宗鳴轉述殷知傳來的情況:警察已經找遍任何劉心美可能去的地方,但仍舊一無所獲;至于劉健已經被帶到紀委談話,神像中的燈火岌岌可危。

宗鳴充耳不聞,面上雖沒什麽變化,荀非雨卻發現這人的動作越來越煩躁:宗鳴想用鑷子夾取那半枚藥片,聽到易東流最後一句,竟然直接把藥片生生夾碎了。他壓低聲音沖宗鳴叫了一聲,宗鳴聞聲擡頭,視線卻從荀非雨身上移向卷簾門:“冷。”

易東流放下手機正色說:“宗先生,天氣預報說明天才開始降溫。”

“你感覺得到冷熱?”宗鳴漫不經心,“荀非雨,你冷嗎?”

江逝水搓了搓裸露在外的胳膊,顯然也是覺得冷了。荀非雨冷得打了個噴嚏,他警惕地豎起耳朵,屋內仍然只有兩人一狗的心跳和呼吸聲。他似乎能想象到心髒肌肉在努力地擠出血液,可那汩汩流動的水聲中似乎夾雜了一絲其他的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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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卷簾門裏側結了一片水珠,正滴滴答答向下掉落。水漬逐漸暈在地板上,它仿佛有生命一般,順着地板間的縫隙向屋內蠕動。随着地上的水漬寸進,屋內的冷意也愈演愈烈。而一道冷風似乎從卷簾門的縫隙中擠進來,直直掃在了荀非雨的臉上。這風泛着股爛肉的臭味,似是他聞過的味道。

那個女鬼?!剎那間荀非雨繃緊了身體,他的前肢匍匐,四腳的爪子在金屬臺上劃拉出一陣刺耳的聲音。難不成宗鳴買煙的時候這個女鬼就跟在自己身後到了這邊?荀非雨的喉頭發出低啞的嗚聲,他咧出一嘴尖牙,嘴卻被宗鳴的手捏住:“不要叫。”

江逝水已然戴上那副血玉墨鏡,但不出幾秒,墨鏡背後的眼睛就已經淌下了潺潺淚水: “外面是什麽東西?!”她一把摘下墨鏡,眼睛裏血絲密布 “我眼睛好痛,眼睛,眼睛好冷。”

宗鳴和易東流異口同聲:“厲鬼。”

生物死後會化為鬼魂,而鬼魂之中也有多種類別。厲鬼屬于十二常見鬼之一,與數量最多的冥鬼不同的是,厲鬼多是死狀凄慘的人所化,因怨氣過重不得進入輪回。每存在一日,怨氣就會暴漲一分,直到仇敵共同出現在黃泉路上才能投胎轉世,因而厲鬼經常主動索命,以求早日投胎。

“哼,纏在你身上的煞原來是這種東西?”宗鳴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輕蔑,他自高處掃了一眼荀非雨盡豎的毛,趴伏下來以上半身壓住荀非雨弓起的脊背,貼在荀非雨耳邊輕聲問:“你殺過人嗎?

争辯的低吠聲從宗鳴的指縫中滲出來,荀非雨掙不開宗鳴的束縛,卻聽易東流輕聲說:“宗先生,此鬼怨念過于強烈……如果一直纏住荀先生,那走舍之時就是最好的報複時機——三魂不穩,要殺他輕而易舉……為什麽會留荀先生活到現在?”

“對啊,荀非雨,你怎麽還沒死呢?”

在向三兒手下做事五年,荀非雨扪心自問,這手肯定不是幹淨的,至于沾了幾個人的血,他似乎已經記不太清了。拳頭打在青壯年身上,他們的肌肉是緊實的,胖子有脂肪可以減震,老人能輕易聽到骨裂的聲音,女人……他記得他打過糾纏向三兒的女人,那女人有毒瘾,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滿身是血躺在地上咒荀非雨去死。

“要死肯定是你他媽先死,”荀非雨那雙馬丁靴踩在女人的左手上,他拿下嘴裏的煙邊碾邊笑,聲音回蕩在陰暗的巷子裏,“老子的命,比你野爹的幾把還硬。”

所以這女的吸毒過量死了來找自己尋仇?

卷簾門上的血珠已經沁出了紅色,屋內的腥鹹味越來越濃。宗鳴啧了一聲:“易東流。”

易東流欲言又止,他垂首看向自己所戴的手套,久久沒有動作。江逝水見他這副樣子,咬咬牙,一個箭步沖上前來。她單手抓住金屬臺上的狗屍,猛地朝卷簾門方向擲了過去。

荀非雨不知道這個人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氣,只聽得轟一聲,那條狗的殘軀撞在卷簾門上,愣是砸一個不小的凹痕。粉紅色的腦髓混着腐臭的血液嵌在門上,一兩塊血肉墜落在地,爆發出的惡臭讓人止不住地幹嘔。但就在那時,屋內的冷意散去了七八分。

“狗哥!還好有你啊!不是你把這條狗拖回來,我們今天就要有大麻煩啦!”江逝水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成果,扭頭便把荀非雨壓進了懷裏,“狗血是辟邪的呀,要是你沒有帶它回來,宗醫生可能要殺你放血啦!”

就這麽簡單?不過空氣中那鬼的氣味确實已經消散不少,但荀非雨注意到易東流臉上的憂色并未減輕。宗鳴繼續低頭夾着藥片,時不時擡頭看向前去檢查的易東流:“收拾的時候注意手。”

少見啊,宗鳴也會關心人?

易東流的動作忽然一僵,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似乎笑得頗為苦澀:“是,宗先生。”

“死老頭,鬼走了嗎?走了嗎?”江逝水蹦蹦跳跳跑到易東流身邊,把荀非雨放去叼掃帚,“我做得好嗎?你不是告訴我可以這樣做嘛?”

她抱着膝蓋蹲在地上,一臉快表揚我的樣子。易東流卻搖搖頭,他單手平舉,觸及到卷簾門猶如穿開水面,半個身子探出門外:“走了……江小姐,請放開易某的褂子,你手上有血。”

他在荀非雨震驚的眼神裏穿回來,俯下身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把手輕輕放在了江逝水的頭頂:“你做得很好。”

違心話。自從荀非雨變成狗之後他就對生物的情緒非常敏感,包括易東流。他無法準确地描述出自己感覺到了什麽,只是能夠聞到一種“味道”,易東流身上散發着苦,像是濃烈的中藥味,這個鬼在騙江逝水,但他并不是惡意的。

“你好煩啊不要摸我的頭!”

“……是易某僭越了。”

“嘿嘿!慢慢收拾拜拜咯!”

“……”

等江逝水上了樓,易東流才皺着眉看向卷簾門,他閉上雙眼咽了一口唾沫,咧嘴發出輕微的嘶聲。黑色的霧氣從他齒縫間溢散出來,如同溫和的雨霧包裹着他的全身。狗的殘骸似乎在黑霧中融化了,而易東流抱起讓自己懼怕的東西,輕輕捂住了那只狗掉在地上的眼球——只一會兒的功夫,地上甚至連血沫都沒有了。

荀非雨聽到易東流低聲說:“江小姐是個善良的女孩子,你不要怪她。”

圍繞在易東流手邊的黑霧居然在那一瞬間變成了狗的樣子,它沖荀非雨吠了一聲,易東流只一吸氣,他周身的輪廓又再次清晰起來。那條狗似乎變成了易東流身體的一部分,易東流捂住腹部慢慢蹲下去:“宗先生,好餓啊。”

這是那條狗的感覺嗎?荀非雨咽了一口唾沫,宗鳴挑挑眉,示意從樓上跑下來的江逝水趕緊把香拿到易東流面前去。江逝水不敢耽擱,跑到案前抓起一把線香,掏了個打火機就在易東流鼻下點燃了:“吞噬這種東西你會變強但是……但是這樣不會很難受嗎?剛剛你不是不想動手嗎?所以我才……”

荀非雨回頭看了一眼宗鳴,那人冷冷地看着兩人互動:“江逝水,如果你沒有把狗扔過去,易東流吞的就是外面的厲鬼,事情就解決了。”

“他不想!”

“你怎麽知道他不想?”

“兩年半以前他多難受啊……就算他是你驅役的惡鬼,你……你也不能叫他這麽做了!”

“說得好像兩年半之前的事情不是你惹出來的一樣?”宗鳴冷哼一聲,摘下手套點了根煙,“你有更好的方法?厲鬼繼續害人跟我沒有關系,當時差點被殺的是誰?難道不是你麽……江逝水。”

那是憤怒嗎?宗鳴的情緒裏更多的是冷淡。兩年半以前江逝水在妖監會地支供職,負責登記庚級在各地收集的古董,其中就有一副血玉墨鏡。因為當時她的嫂子病重而死,遺言都沒能說出口,她就鬼迷心竅,把墨鏡偷出來,半夜去殡儀館找鬼問靈。

該說是運氣好還是不好呢?她确實碰到了鬼,還是厲鬼。那鬼将她引到了馬路正中,她被路上的行車撞到了馬路邊緣,全身三處粉碎性骨折,而肇事車早就逃之夭夭。宗鳴當時正好應妖監會之邀前往北新橋,參觀新落成的鎮海寺博物館。等他到時,就看到一只厲鬼壓在渾身是血的江逝水身上,大張着嘴吐出污黑的空氣。

“你想活嗎?”宗鳴靠邊停下了車,易東流從他身後的影子裏浮現出來,視線緊緊鎖在奄奄一息的江逝水身上。

墨鏡掉在江逝水的身邊,她只是覺得周身很冷,冷到已經無法吐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想活,想要活下去,她還有沒有做完的事情,她還想……可她能動的只有眼球,緩緩地轉向宗鳴這邊,嘴唇微微顫了顫:“xi……”

“易東流。”

“是。”

江逝水記得易東流的眼睛,它藏在一片黑霧之中,靜靜地凝視着自己。一雙戴着白手套的手按住了鬼的肩頭,那些晦暗的怨怼、不滿全數順着易東流的手臂爬了上去。他的面目逐漸猙獰起來,但這個人輕輕壓下來,捂住了厲鬼的眼睛:“休息一下吧。”

黑色的雨,還是黑色的霧呢?天上似乎下起了雨,而壓在江逝水身上的鬼魂緩慢融入了易東流的身體。黑色的水痕從易東流眼睛裏流淌出來,他跪在地上激烈地咳嗽着,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黑血。痛苦,厲鬼的痛苦往往都是難以忍受的,那是煎熬,是失望,是将人折磨至死的意難平。

江逝水如遭雷殛,争辯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只是太想……”

“江小姐,宗先生,不必為易某的事情多費口舌。江小姐,易某是自願的。”

“你在自虐!”

“并非……并非如此。我吞噬它,并不是為了什麽。”

“至少一次,”易東流深吸了一口熏香,面色終于緩和了一些,“我希望它能吃飽,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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