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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只黑色犬鬼繞過龇牙咧嘴的荀非雨,搖着尾巴走到江逝水面前,似乎是習慣性地翻出了鮮血淋漓的肚皮。江逝水已經摘下了眼鏡,她本該什麽也看不到,此刻卻定定地看向自己腳邊,那只犬鬼所在的方向:“你是……小黑?”

“三花,小白……”她退了兩步,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肉眼看到了除卻易東流以外的鬼。最終,她的視線落在了荀非雨跟前那只鬼上。

四只缺少指節的手捂住了那一張醜陋的臉頰,昏黑随着數重低泣聲逐漸褪去,終于在衆人面前露出了它的模樣——它們,它們的軀體由稀碎的屍塊組成,接縫處全是讓人惡心的幽綠液體。無序的拼接讓這只鬼至少堆到了一個半人高,腰的位置已經被陸沺的九節根抽去一半的血肉,此刻上半身搖搖欲墜,滴滴答答向下流着污黑的腐血。

江逝水愣愣地張了張嘴:“這是什麽……”

“鬼。” 宗鳴靠在燈柱上點了根煙,半眯眼看向沒有動作的鬼魂:“妖監會的,易東流怕狗不能出現,你還能動嗎?”

陸沺一把抹去嘴邊的血跡:“我,絕對不會辜負殷知的期待……丙級特遣隊,不會放過任何一只游蕩的鬼!”

言罷這人就作勢要沖上去,他仰頭發出一聲嚎叫,一躍跳到半空卻摔了下來。陸沺重重砸在坑坑窪窪的地面上,四周揚起的飛灰嗆到荀非雨睜不開眼睛。所有犬鬼頃刻間變成黑水,猶如苔藓一般的黑翳從地面生長出來,幾乎瞬間就布滿了陸沺的全身。荀非雨擡起爪子甩開身上的東西,心口卻突然脹痛起來。

與犬鬼接觸過的所有人身上都生長着黑色苔藓,唯有宗鳴身上一塵不染。陸沺埋在苔藓之中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江逝水捂住眼睛痛哭,就連荀非雨的視野也逐漸模糊。胸口痛,撕裂一般的劇痛,那是……那是名為悲傷的痛苦,是沉冤不得昭雪的悲哀,将人從內側慢慢腐蝕成膿液的黴菌。

在眼睛被苔藓遮蓋之後,荀非雨看見了自己的妹妹。十七歲的小姑娘穿着荀非雨用獎學金給她買的新裙子,無聲的畫面中她在夕陽下轉着圈:綠袖子沾染上落日的橙光,她頭上的水晶發飾閃閃發亮。荀雪芽将雙手攏在嘴邊,沖着荀非雨喊着些什麽,但這消聲的世界中,荀非雨用盡全力也聽不見。

緊接着,無數的刀口出現在荀雪芽身上:兩顆眼球滾落下來,一條腿扭曲彎折,溫熱的紅血噴灑在荀非雨驚愕的臉上,粉白的舌頭落入腳邊的血窪。三只鬼手從她的嘴裏伸出來,生生撕破了幻影,荀非雨終于聽到了自己的嚎哭聲。

“悲傷嗎?”宗鳴撣了撣煙,靠近他的苔藓便随着風化成了燒灼的火星,“真不好意思,我沒有任何值得悲傷的事情啊。”

這只鬼咬着被敲碎的牙,一次又一次催生苔藓,但依舊無法靠近宗鳴分毫。正當宗鳴挑眉準備叫易東流,覆蓋住陸沺的苔藓卻發出滋滋的燃燒聲。青藍色的火焰在人形上熊熊燃燒,層層燒幹的菖蒲葉自陸沺身上剝落下來。他以葉鞘為刃,撐住自己脫了層皮的軀體:“你……死定了!”

脫手甩出的葉鞘刀精準砍到了鬼的腰椎,它的前半截身軀掉在地上摔成一堆屍塊,苔藓如潮水般退去,江逝水和荀非雨這才從幻覺之中清醒過來。陸沺雙膝砸在地上嘔出好幾口血,他喘着氣看着自己的手掌,兀自擦掉了臉上的血淚。

但那些屍塊并沒有化為灰燼,它們好像被幾根無形的線牽動着,在空中重組,變成了三個手拉着手的女鬼。犬鬼群在三只女鬼身後的陰影裏攢動,它們的兇性一觸即發,似是立刻就要撲咬過來。

剛清醒的江逝水還未完全從幻覺中掙脫,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揉着劇痛的眼睛看向前方:“怎麽回……”待看清那三只女鬼的臉,她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豆大的眼淚從眼眶中滾落出來,滴滴答答如雨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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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的朋友們,從左起分別是劉心美,陳玲玉和羅憶。

三只鬼似乎無法維持分散的樣子,幾經掙紮又變回醜陋的聚合。頭皮因為恐懼戰栗着,胃裏泛起的吐意讓江逝水臉色蒼白,可她咬了咬嘴唇,大跨步沖了過去。

“江逝水!”

“汪!”

但出乎宗鳴和荀非雨的預料,鬼魂并未攻擊她。六只眼睛流下的血淚悉數滴在江逝水的肩上,其中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腦勺,三種不同的膚色讓這只手臂顯得格外詭異,仿佛被人縫補多次的破布娃娃。江逝水用力抱住那只鬼的肩膀,因寒冷噴出的白汽包圍着她的臉頰,但還是不及淚水掉落得快:“哈哈!是不是……煙熏妝畫太濃了?我是逝水啊……我來了,我是不是來晚了?”

荀非雨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叫出來,不用想都知道這三個失蹤的女孩遭遇了什麽:她們之所以是這樣,是因為屍體被人剁碎了喂狗,在這群犬鬼的肚子裏又重新相聚,彙成了一個扭曲詭異的整體。

陸沺連喘了好幾口氣,皺着眉頭看向被龐然大物擁抱着的江逝水,低頭喃喃道:“不是厲鬼嗎?”

宗鳴眉梢輕輕一挑,他嘆了口氣才說:“是冤鬼。”

十二類常見鬼之一,深受冤屈而無法伸冤的人死後所化。與厲鬼區別的是,冤鬼兇性不強,從不主動攻擊人類。它的樣子本該與常人無異,只在能替它伸冤之人出現時才會現出形體,陳述冤情。

“我不讨……你……”這是劉心美的聲音。

“逝……救……”這是陳玲玉的聲音。

三人之中羅憶的聲音最清晰:“逝水……我好痛啊……”

刀砍斷了冤鬼拼湊起來的胸椎,它連站立起來都很困難。能不痛嗎?荀非雨看一眼都覺得殘忍,右胸那塊皮膚有一道貫穿傷,似乎是從後心捅到身前。泛白的脖子上還有青紫色的掐痕,而下腹的部分至少有十幾道刀口。一個被掐死,兩個被捅死,動物保護協會的人最終在流浪狗的肚子裏相遇,真是可笑至極。

“不痛了,羅憶,不會再痛了……”江逝水哭得快要喘不過氣,她松開“三”個昔日的朋友,擦眼淚擦到滿臉都是血和黏液,“你們告訴我,我該怎麽做?是誰殺了你們!我,哈……我一定會幫你們,我一定會!”

但這只冤鬼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重複地低語着。江逝水滿眼慌亂,她回頭求助似的看向宗鳴,那人撣了撣煙灰才說:“屍骨不全,能夠認出你都是萬幸。”宗鳴的視線掃過那一群犬鬼,“易東流。”

“我不允許你這麽幹!這是我的朋友!”

“……把你吃那條狗放出來。”

那條被易東流吞噬的狗自昏黑沼澤中脫出,張嘴嘔出兩塊骨頭。江逝水捂住了嘴,她不敢相信那天自己翻過的胃裏居然還有自己朋友的遺體。

“有兩個辦法,”宗鳴扔掉煙頭在腳下碾熄,“變成易東流的一部分,這樣最快,他能看到你們死前最後看到的場景;或者,提供什麽線索,讓警察能介入……選擇權在你們。”

“不要選第一個!”

“閉嘴。”

“別選第一個!”

“……”

江逝水捂着臉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易東流會很痛苦的!我知道我很沒用!我就是個廢物!我查了好多東西都沒有發現你們幾個的蹤影……但是被惡鬼吃掉,惡鬼不入輪回你們就一直沒有辦法入輪回了……”她語無倫次地抽噎着,“該有多痛啊……宗醫生,我求求你了不要這樣,不能讓她們選!”

冤鬼垂頭閉上了六只眼睛,跪在地上緊緊抱住顫抖的江逝水。屬于羅憶那張嘴動了動,吐出了一個沾滿血的紙包。荀非雨立刻跑過去扒開紙包,裏頭裝的赫然是他不能再熟悉的東西——白色異煙肼藥片。

一聲微弱的犬吠自幾個人身後傳來,荀非雨警惕地回過頭,卻看到垃圾庫後面蹲着一條瘦到只剩下皮包骨的小狗。它的嘴裏銜着一只高度腐壞的右手,小步跑過來放到冤鬼面前——那不是鬼魂的部分,而是真正的屍骨。

“你快餓死了,為什麽不吃?”

宗鳴看了一眼那只手,皺着眉頭示意陸沺聯絡白落梅。那只狗小跑到江逝水身邊搖尾巴,只一會兒就咽了氣。它的鬼魂自皮包骨的身軀中掙脫出來,似乎不再受到饑餓的困擾,小跑回另一只犬鬼的身邊。

天頂的烏雲終于被一陣風撕開,月光照下來那一瞬間,冤鬼和犬鬼都化為黑霧消失于街道的黑暗之中。

0:10,白落梅愁眉不展,她剛從王志的病房走出來便接到了陸沺的電話。醫院的走廊本該很安靜,這時卻因為搶救一個自殺的女人鬧得沸沸揚揚。她叼着煙抓亂一頭短發,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是不是找到了辦法?快說!”

那頭陸沺的聲音聽起來很惱火:“我這裏找到了……”

“白隊!”守在病房門口的警員跑到白落梅面前,她慌忙按住話筒,那警員見狀壓低了聲音,“醫生說王志醒了!”

“我不挂電話,你先聽着。”說完她就把手機開成聽筒靜音,推開醫生強行進入了病房,“王志,項鏈哪裏來的,說!”

病床上躺着的王志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見白落梅進來,他猛吸了幾口氧才緩過勁兒。距離自己稀裏糊塗沖到警局可能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埋藏在骨髓裏的毒瘾就像千萬條肉蛆在噬咬着他的骨髓。王志抓撓着臉上的膿瘡,涎液和鼻涕不斷湧出,好像還在後怕。

“真他媽不見黃河不死心。”

白落梅啐了一嘴,拉開風衣拿出內兜裏的照片——上面居然是林秀華的骨架。白落梅将它和林秀華原來的照片拼成一張,一巴掌拍到王志面前。果然,這個膽小如鼠的男人吓得眼睛都睜不開。

“王志,就是這條項鏈害死了林秀華。”

“唔……”

“它從死人身上扯下來,挂在了林秀華脖子上……你親手挂上去的,對不對?”

“白隊長,我……”

“你不是信佛嗎?”白落梅舔了舔後槽牙,輕蔑地看了眼照片,“佛說有因必有果,你這個因果業障,肺結核病死之後說不定你還要下地獄熬一輩子……哦,對了,”她的腳纏住病床的柱子故意晃動,“被你間接害死的林秀華說不定會來找你索命!”

“啊!我說——我說!”王志吓得屁滾尿流,就差翻身起來朝着照片磕頭,“白隊,是有人抵債抵給我的!我當時找大師看過了,大師說是好東西值八十萬呢,我就……我就留着送給秀華了,我完全是好心啊!”

本來林秀華不喜歡這黑色,可一聽到就這塊破木頭值八十萬,她立刻挂在了脖子上,對王志也180度大轉變。他哪裏想得到就是這條項鏈害死了林秀華,現在警察居然還說什麽索命,王志說話都帶了哭腔:“天地良心啊白隊長,她要不是那麽虛榮根本不會死啊……不能來找我,我真的是無辜的!”

“是誰抵給你的,不要讓老娘再問第二遍!”

“吳輝!那個肺痨鬼!吳輝!他吸毒欠我六十萬!就拿着這個來抵債了!救救我啊白隊長!”

“民間高利貸,暴力收賬,以販養吸,”白落梅劈手甩了王志一耳光,“你他媽去牢裏看看佛能不能跑過來渡你吧!去查吳輝是誰!搞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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