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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今夜沒有月亮,都市中光污染嚴重,也瞧不清這天上有星子幾多。荀非雨仰頭看得尴尬,經江逝水那番話,他确實覺得自己的話過了火,可宗鳴的行為自己打心底裏不認可。他雙手揣兜裏,低頭時卻發現宗鳴尚未進屋,反倒是披了件薄衫向他招手:“聊聊?”
“查案不急嗎還聊?”
“妖監會本就是輔助,你應該把證據交給警察。”
“……我不相信警察,宗鳴。”
話雖是這麽說,荀非雨卻将手上的內存卡揣回兜裏。宗鳴見狀粲然一笑,裹緊薄衫跟上荀非雨向前的腳步:“珍惜一下沒有月亮的晚上吧。”
“你在提醒我?”荀非雨仍有些尴尬,他壓不住自己的反骨,但還好宗鳴沒有露出愠色,“去哪兒聊?酒吧還是大排檔?”
“去少城,人民公園轉轉吧。”
“你這取向還真像個老頭。”
“老頭也是人。”
“……”
晚上的地鐵2號線仍舊擠滿了人,宗鳴始終維持着淡笑,饒有興味的視線在人群的臉上走走停停。荀非雨挑眉看向車窗中的倒影,隧道中的gg牌讓乘客的臉明暗交疊。多層重影使宗鳴的臉模糊不明,那人骨節分明的手抓在銀灰的扶手上,微微低頭從鏡中看向荀非雨:“你對我沒有那麽大的敵意了。”
“就當我可憐你。”荀非雨瞟見個座位,斜眼示意宗鳴過去坐下,“老弱病殘,趕緊坐着去。”
“我弱嗎?”
“你腦殘。”
“你們四川人确實nl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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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荀非雨是本地人,但他也少有來人民公園。這兒在他的印象裏就是大爺大媽練太極、喝喝茶的地兒,年輕人都喜歡現代化一點兒的地方,比如339電視塔或者春熙路太古裏那邊的商圈。擦九點的邊兒兩人才從入口走到枕流茶園,宗鳴一見那舊牌坊便笑:“海棠園還是老樣子。”
從剛才開始,宗鳴說的地名就和荀非雨的記憶有出入,他背着宗鳴用手機檢索,一看竟全是老地名:人民公園修建于1911年,那會兒還叫少城公園,而枕流茶園的原名就是海棠園。他擡眉看向宗鳴,那人徑自穿過牌坊,繞過西山平臺的茶桌,一路走到亭臺中的八仙桌邊才停。
六角小亭位于公園內的西假山之上,自那處可觀公園全景。遠處都市中霓虹閃爍,蒙上昏黑的園林獨有種靜谧之感,配上秋夜一兩聲孱弱蟲鳴,荀非雨只覺得頗為孤寂。宗鳴纖細的手指擦過八仙桌上的石紋,他随意撿了張石凳坐下來,瞬間竟讓荀非雨有種奇異的感覺:宗鳴和這舊物一樣,像是融進了景色裏。
一杯啤酒,一盞淡茶,兩支細煙。宗鳴湊上前借荀非雨的火,他半趴在石桌上撥弄自己的鬓發,對上荀非雨不悅的眼神也只是笑:“用妖丹化形之後,你的樣子變了。”
“這是好事。”荀非雨不鹹不淡接了一句,“你活了很多年?”
“算是吧。”
“哼,你果然是個老怪物。”
“也沒錯。”
宗鳴起身站在欄杆邊上,在這裏隐約能看見天上閃爍的星子,西北方鬼宿中央隐有粉意,本不該亮起的天屍在今夜卻格外清晰。夜風吹得宗鳴渾身發涼,他回身攏緊溫熱的茶杯,透過袅袅升起的水汽看向荀非雨蒙在煙霧之中的臉:“鬼宿為朱雀頭眼,主祠祀、死喪,中間那塊粉雲喚天屍,本該不亮的。”
“你說出來會遭天譴的話就別說。”荀非雨打斷宗鳴的話,他斟酌着言辭,最終卻只剩一個苦笑。他低頭啜掉紮啤杯中的浮沫,翻手将煙蒂放入酒杯中攪了攪才放到嘴邊,抽出一嘴煙氣混酒味:“是不是……一定要別人付出代價,你才能幫忙?”
宗鳴卻答非所問:“我做的都是別人希望我做的事。”
這個別人指的是妖監會?又或者是荀非雨。不等荀非雨繼續提問,宗鳴推開茶盞搖搖頭:“別人的要求是盡快驗證真相,簡單粗暴,恨不得讓我直接把成功甩到他們的面前……那我呢?小狗,我做了,我做了人類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為什麽你要用這一點來批駁我?”
純粹的疑惑,根本不像一個活了很多年的人。宗鳴真的不懂嗎?荀非雨多次問自己,宗鳴為什麽會不明白。宗鳴給他的感覺甚至是單純的,那雙眼睛中只剩下疑問,細看竟然還有失落。宗鳴只是在提問,現在也只是靜靜地注視着荀非雨,似是想要從荀非雨苦澀的表情中找到那人尋覓多年的答案。
或許也是那時候,荀非雨發現了宗鳴與景色相融的原因,這人過于空洞了。他就像是一個沒有生機也沒有情感的草木,亦或是在景區內被放置的茶桌,經夜風侵蝕多年。鬼使神差,荀非雨伸出顫抖的手,越過八仙桌輕觸到宗鳴柔軟的臉頰。
正當荀非雨回神想要收手,宗鳴卻用力攥住了荀非雨的手腕。他眯起雙眼将冰涼的臉頰貼上去,感受着薄繭在皮膚上蹭動的熱度與觸覺。風吹落了束發的綢帶,宗鳴那細軟的半長發掃在荀非雨手腕內側,就像被羽毛內側的絨毛輕搔。
那不是一塊堅冰,宗鳴就像一只被人遺棄的貓。
“咳!差不多行了!”荀非雨猛咳一聲,觸電似的收回手。他撓着發癢的耳後,一嗅又聞到手腕沾染上的香,登時臉頰飛紅,心想是不是該把這手腕給剁了:“你,啧,愛幹嘛幹嘛老子不管了還不行嗎?但是還是那句話,別亂來。”
宗鳴幹脆用那只手托住腮幫,他閉上眼抽了口煙,青藍的煙氣繞在睫毛發絲間打轉:“你關心我?”
“我關心,我關心你媽個大頭鬼?”荀非雨被煙嗆得連聲尬笑,他甩手一巴掌輕輕按在宗鳴頭上,自己頗為無奈地站起來,“宗鳴,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你如果覺得妖監會在強迫你,那也不該用這種情緒報複在其他人身上,冷漠也比突然發瘋要好……冷漠啊,有些時候能做到冷漠就很不容易了。”
“茶涼了,回去吧。”
站于六角亭中的宗鳴并沒有動彈,他歪着頭看向荀非雨精瘦的背影,嘴角竟扯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來。多種表情在他的臉上交疊出現,宗鳴全身都在顫抖,他譏諷地看着穹頂,喉嚨之中爆發出壓抑的笑聲:“做我,我想做的事情嗎?”
“等我一起走吧。”他深吸一口氣,大步向荀非雨跑過去,“你想要摩托嗎?”
23:13,天府新區麓湖派出所接到報案,保安在巡邏時發現一具赤裸女屍。
白落梅開車載着搭檔往麓湖方向一路狂飙,她已經聯系到二院醫生要給潘雨櫻做筆錄,結果聽到“麓湖”兩個字,立馬就沖向了停車場。遇到紅燈時她猛踩一腳剎車,拳頭重重砸向方向盤:“麓湖美術館!”
“白隊,或許是你想多了?”同僚咳了好幾聲,“不會的,怎麽會選同一個抛屍地點?”
“天底下的警察都讨厭連環殺人案是嗎?”白落梅回頭怒視同僚,“那吳輝的案子,啊?!如果一早去找受害者的相似點,說不定早就破了!又是……又是他媽的麓湖!”
這裏原是一片荒地,十年前由殷商集團開發成一個高端國際社區,讓荒野生出一塊濃密的綠色。頗具現代感的純白美術館坐落于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左岸,偶有情侶劃着租賃的小木船從左岸出發,繞着美術館的花窗打轉。而從美術館的天臺往對岸看,那是一片生滿小葉榕的人造林地。
時隔五年,白落梅又站在了這一片林地之中。警方的照明白燈似乎沒有溫度,照進小葉榕須根形成的簾幕,慘白的顏色就像是在樹上挂滿招魂幡,而地面上的圓白光斑如同陷進泥濘的紙錢。
她想去摸兜裏的煙,理智在提醒她,丢棄的煙蒂也會破壞眼前的現場。可她幾乎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迫切地需要煙草和酒精來撫平胸中的暴怒。連鑒證人員戴上乳膠手套的聲音都讓白落梅覺得煩躁,那“啪”的一聲,還有咔嚓的拍照聲,無數相似的環境信息又一次将她拉回五年前。
好一會兒白落梅才緩過神,她擡手撩起棕黃的氣根,走入被黃線封鎖的現場,入目即是美術館那一扇自法國運回的玻璃花窗。而她只一低頭,便看見了半個身子泡在水裏的屍體。白落梅仰頭深吸了一口氣,身邊的同僚欲言又止,只能看着她發狂似的一腳踹在樹上:“操!”
好一會兒白落梅的情緒才平複下來,她随手抓住一個警員問:“身份确認了嗎?”
那警員一見是白落梅,悻悻然點頭:“确認了,是楊雪,吳輝一案失蹤的那個女孩兒。在她的嘴裏發現了被掰成兩段的學生卡。”
市局裏那個法醫叫柳然,白落梅老遠便看到這人蹲在屍體旁的背影。她連忙松開警員,三步并兩步疾走到柳法醫身邊。兩人同看到屍體時都抽了口涼氣,又被腐臭味嗆得咳嗽不止。良久,柳法醫才掀開那張遮在屍體臉上的紅布:“白隊,你還記得608殺人案嗎?”
任何參與過608案件的警察都無法忘記第一次發現屍體的畫面,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恐怕要跟随辦案警察一輩子。同是全身赤裸,同是紅布遮臉,同樣的畫面又在白落梅眼前上演:萎縮的視神經貼在空蕩的眼眶之中,因腐爛而飽滿的雙唇中舌頭被整齊地切割下來。
大腿根部被利刃刺透的傷口外翻,下體一片血肉模糊,脖子上清晰的掐痕,甚至連胸口被撕咬的位置都一模一樣。五年,她以為這五年自己已經有所長進,但沒想到再次看見殘破不堪的軀體,還是會生出和五年前一樣的無力感。
“我記得,我怎麽會忘掉?”一字一頓,白落梅說得咬牙切齒,“奸殺,窒息死,棄屍水邊,挖眼割舌。還有這塊紅布!掰斷的學生卡!”
這是跟608案一模一樣的犯案手法,除了警方之外沒有人知道兇徒将學生卡掰成兩截塞入屍體口中這種細節,幾乎不存在模仿犯罪的可能。可不知道為什麽,白落梅竟看着手機笑起來,她拍了拍柳法醫的肩膀:“這次沒有下大雨,痕跡總有吧?不是你們的人說的嗎!再發生一起就能撈到一點兒線索,那線索呢!”
同一個人犯罪,同一種模式,上次被暴雨沖毀痕跡,這一次天公沒有站在警察的對立面,總該剩下些什麽了。但白落梅的期待卻在柳法醫沉痛的表情中落了空,男人深深低下頭,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沒有。”
“纖維?”
“……”
“人證?”
“保安是昨天新來的。”
“指紋呢?!”
“白隊長,你冷靜點。”柳法醫勉強站起身,吐意已經滾到了他的喉頭,“詳細的屍檢報告我會盡快發到局裏,而且,上面似乎不想……”
“不想按照連環殺人案來查,是這個意思嗎?”白落梅聲聲冷笑,她不可置信地移目看向屍體,“這還不是嗎!隔了五年,還不是?”她啧了一聲,冷臉立刻叫來下屬,“不管向南現在在幹什麽,找個理由必須把他叫到局子裏來!”
她一邊向車跑去,一邊撥打一個電話號碼。響了好幾聲之後,那頭的人才接起電話:“白隊長,家裏人決定放下傷痛走出妹妹離世的陰影了,你不要糾纏我們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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