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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他們商議的內容肯定是如何破陣,可這背後不就等于殺人嗎?潘雨櫻還是個活人,破除這個陣法,她還能活下去嗎?

正常人的思維不應該是一步一步地查嗎? 查出啓動這個陣法的人,找到修改或者解除陣法的方式,如果殺死的是始作俑者,荀非雨不會有任何猶豫。可是很快他就找到了辯駁自己的理由,啓用補氣陣的譚青行九年前已經死了,而補氣陣還在持續運行,就算殺死啓動陣法的人也無法停止它。

“劉心美已死,劉健落馬,妖監會摧毀了神像才将異變的補氣陣中止。”明漪讓紙人替宗鳴的茶盞續水,擺明不再搭理荀非雨,“不同于大葉楊神像木雕,這次要破壞的陣法依附在活物身上。”

活物……

那是個人。

是一個受害者啊。

“最簡單的辦法,剝離陣紋,擊穿陣眼,破壞媒介。”宗鳴微微颔首,“地點選好了嗎?”

“先遣隊三人找到潘雨櫻之後會将她引入城郊垃圾場,布下地形禁制。”

“不愧是岳明漪啊。”

“還望宗先生鼎力相助。”

這是什麽恐怖的畫面,兩個人你來我往虛與委蛇,話語的核心竟然是怎麽去殺人。但荀非雨很清楚,他不能更清楚了,潘雨櫻身上的陣法到底有多大的破壞性,數據已經很直觀地呈現在了自己的面前。他記得小時候做過一道題,鐵軌轉向,壓死一個人還是葬送一車的生命。以前可以面不改色地選擇拯救一車的人,可是現在同樣道理的問題放在荀非雨面前,他卻根本沒有辦法張嘴說些什麽。

更可笑的是,荀非雨曾經信誓旦旦地向潘雨櫻許諾,他會救下潘雨櫻。不管這個受害者是否信任了荀非雨的說辭,至少荀非雨發自真心,至少他認為自己當時已經擁有了拯救另外一個人的能力。可是現實結結實實地甩了荀非雨一耳光,打得他耳鳴聲振聾發聩。

“我沒有破壞過陣法,你應該思考過可行的方案吧。”

“當然。”

那兩人的話語還在繼續,輕松得就好像是安排其中一個去菜市場買什麽菜。如果說不得不犧牲潘雨櫻,那至少應該有一些歉意的表情?至少應該像荀非雨一樣,有些緊張、震驚、無措、糾結,可是宗鳴和明漪并沒有任何的遲疑,真算得上速戰速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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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考慮過把她封進水泥裏,”明漪手持剪刀開始剪紙蝴蝶,紙片脫手便翩翩飛舞起來,“但是仍然會對她的外皮造成傷害,這條路行不通,而且某些陣法的紋路會自動修複,我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性。況且,這個從未見過但是能夠運行的陣法,對于妖監會來說有很強的的研究價值,犧牲這一個,以後一定能找到更合适的辦法。”

最好是不破壞紋路的前提下,将整個紋路剝離下來。明漪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他們甚至不能在殺死潘雨櫻之後再剝離紋路,因為這個女人根本就不會死。殘忍至極,但又不得不為。荀非雨感到難以抑制的窒息,他不由自主地捏緊拳頭,渾身戰栗猶如裸身處于大寒暴風之中。

“我不會受陣法的影響,但剝離紋路還會恢複吧,”宗鳴瞥了荀非雨一眼,端起茶盞輕輕呷了口,“我不可能兼顧,要找一個幫手,絞殺作為媒介的小鬼。”

“這是個問題。”明漪聞言皺了皺眉,他撫摸着下巴,似在計算得失。

他并不清楚宗鳴為什麽會對陣法免疫,但這個人本來就是妖監會看不清楚的存在。任何踏入陣法半徑的、有生命的東西都會為潘雨櫻提供養料,這無疑會增加破壞陣法的難度。大葉楊會誘發鬼潮,這次的媒介小鬼強悍到什麽程度,明漪無法預計,但也不能采用人海戰術——多一個人就會多一份犧牲。

很快,他便扭頭看向門外的易東流:“你的惡鬼能吞噬小鬼嗎?”

“不能動用易東流,”沒想到宗鳴直接拒絕了明漪,他扯起嘴角冷笑,“他……”

“好。”明漪迅速一笑帶過,“那我有兩個提案。”

“第一,天狗和你一起去。陣眼就在她的腹中,小鬼不會離母體太遠。天狗擊殺小鬼,咬斷相連的臍帶之後就立馬退出陣法覆蓋的範圍,宗鳴同時剝離陣法紋路。妖獸當中天狗的抗性高、壽命長,攻速和恢複力都很快,缺點是……宗先生對付潘雨櫻會比較麻煩。”

宗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還有呢?”

“第二,江逝水和你一起。她體格極弱,命數不長,不能為潘雨櫻提供長時間的支持。另外,我會讓她戴上妖監會的符箓,只要驅動符箓貼在小鬼身上,她所受到的傷害就會同時出現在小鬼身上。如果能夠擊殺小鬼當然最好,若是不能,玉石俱焚,也不會拖宗先生的後腿。”

身體越弱,被鬼重傷的可能性就越大,這一點在醫院的報告上可以得到論證。同樣的符箓給荀非雨使用,他受到的傷害小,自然對小鬼的危害也不大。但江逝水不一樣,正因為她的羸弱,所以會受到成倍的傷害,難道這一點明漪不知道嗎?難道他不知道江逝水根本就不可能擊殺小鬼嗎?

可是明漪臉上甚至沒有絲毫愧疚的神色,他甚至輕輕地哼着歌,持着銀剪為紙蝶修飾翅中的花紋。

荀非雨再也聽不下去,他目眦盡裂,一拳将八仙桌砸出一道深深的裂痕:“你他媽還是個人嗎!我操,那是你的親侄女,你們在商議怎麽殺人就算了,老子知道她很危險,你們要犧牲她救其他人,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你怎麽說得出讓江逝水去死這種話!”

“看來你要選第一個。”明漪并無愠色,他毫不畏懼荀非雨身上的壓迫感,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我的使命,本來就是保護大多數人的安全,就如同宗先生以前所說。一兩個的犧牲和一群人的犧牲,當然,我會選擇後者。不過天狗,我也給了你選項啊,我說過,當你足夠強大,選擇權就在你的手上,你能選擇救江逝水。”

“那我是不是還要謝謝你賣我一個人情?!”荀非雨擡手就要去提明漪的領子,手腕卻被宗鳴抓住。

他第一次覺得宗鳴的手是那麽的涼,說出來的話也無比冰冷:“我不止一次警告你,不要為了別人犧牲,你不能去。”對上荀非雨顫動的眼神,宗鳴好一會兒才說,“我一個人也不是不行,明漪你可得下血本。”

“放你媽的屁,老子會看你一個人去送死嗎?”

“……什麽?”

“我和你,一起去。”

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荀非雨才說出那句話。胸腔裏憋着那口氣幾乎要化成刀子,把他從內側一點又一點地攪成碎渣。心髒在滴血,骨髓都快被凍成堅冰,為什麽會産生出這樣的選擇?為什麽受害者會變成加害者?為什麽自己的手上,即将沾染一個無辜者的血?

“會用陣法的人就那麽幾個,一般繪制上灰帶有自己的特色,只要完好,妖監會就能查清是誰所作。你不能救她,但是你可以為她報仇。”明漪不着痕跡地後退了幾步,彎腰輕輕咳了兩聲,“……你恨我嗎,天狗?”

那時的明漪收斂了笑意,他睜開眼淡淡地望着荀非雨,似是要在這雙湛藍的眼睛裏找到某個人的倒影。他的眼神裏有着荀非雨看不懂的倦怠,甚至還有一絲祈求,好像等了許多年都沒有等到一個答案。

良久,荀非雨才啧了一聲說:“你不值得,可能你在做正确的事情吧,在你的位置上。”

“謝謝你的諒解,”明漪揮袖揚起全部紙蝶,“帶他們去先遣隊的位置。”

而在他們二人離開後,明漪接連後退幾步,直到扶住椅背才堪堪坐下來。夏衍從橫梁之上一躍而下,匆忙扶住明漪的手,為他遞來三片藥。兌水服下之後,明漪臉色終于好了些,他沖夏衍蒼白一笑:“他和仝山,還真是相像。這麽多年,我見宗鳴的臉從未改變,或許是我的心,一直都沒有變過吧。”

“……你何苦折磨自己。”

在兩人看不到的地方,江逝水悄悄合上房門,捂着嘴巴泣不成聲。她抵着門扉滑坐在地,将手堵在嘴裏死命咬着,這才能堵住即将爆發的哭聲。她說不出自己到底是為什麽而哭,連手被咬出了血也停不下來。直到一雙布鞋出現在了江逝水面前,易東流溫和地笑着,半跪下來替江逝水擦去臉上的淚:“或許,哭出來會好受一些,可惜易某不能陪你一起流淚。”

慘白紙蝶翩飛,一路邊走邊落,倒像是為女人送喪而飄落的紙錢。

那一路荀非雨都在瘋跑,他只能用這樣劇烈的運動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不去思考,不去理解,不要深思,閉上眼睛去生活,就像以前一樣,那樣就會輕松很多。可是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到,他知道潘雨櫻,觸摸過這個人的傷口,交談過。無數個細節拼湊出了一個完整鮮活的人,這和那些即将受損的人不一樣——那些人在荀非雨眼裏只是一個概念,而潘雨櫻是一個曾活在自己面前的人。

可他又無比矛盾,因為向前跑的每一步,都是潘雨櫻的催命符。

據說先遣隊在郊區看到了她滿身是血的身影,這才一步步将她引到了預定地點。按照指定好的計劃,先是獲取了潘雨櫻信任的荀非雨上前交談,套出潘雨櫻今晚到底遭遇了什麽。詢問白落梅看到的畫面是怎麽回事,還要問她到底怎麽逃出來的。但關懷就在這裏戛然而止,她的價值在這之後就只剩下一張皮。

反觀自己這邊,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遭遇冤鬼的時候,宗鳴身邊至少還有一個丙級特遣隊的陸沺,荀非雨記得陸沺出色的身法和一擊制敵的能力。可現在宗鳴身邊既沒有易東流,也沒有陸沺,只有他自己,一時間誇下的海口到底能不能實現?

他苦澀地看了宗鳴一眼,腳步不由得慢下來:“你做得到嗎?我們,換吧。”

“別騙人了小狗,你下不了手的。”宗鳴像是勉強追着荀非雨的腳步,聞言攬住荀非雨的肩膀,靠在他耳邊低聲說,“但我已經習慣了……”

“她很危險!”

“我知道。”

“聽我說,天狗的爪子,很……”

“你說都說不下去,又怎麽做得到呢?”

沒有萬全的辦法,這世界上好像沒有神明能夠聽到荀非雨的心聲。他多希望自己能夠救下潘雨櫻的命,如果犯了錯,處罰她的不該是網民,也不是私刑,應該是高高在上的、由人制定的法律。可是他的能力不夠,沒有人有這樣的能力。

這樣的罪孽到底應該由什麽人來承擔?背負着殺害無辜者的枷鎖,往後的生活恐怕會噩夢連連。荀非雨看着宗鳴那張恬淡的臉,一時間千頭萬緒攪在一起,變成一聲遮不住的重咳。

宗鳴淡笑着幫他順氣,好一會兒才望着天上的月亮說:“你根本就不想殺她,我知道,我能聽得見。你不用為我犧牲,不用把這份罪責扛過去。”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會答應明漪?”

“因為他無法威脅我,但他可以逼迫你。”

“……”

“你總是在保護別人,一個江逝水就讓你心慌意亂。”

他扭頭沖荀非雨露出一個安靜的笑容,似是有水波在那灰色的眸子裏漾開:“你和我都不是普通人,不需要幫我清空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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