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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為什麽?我難道不是無辜的嗎?我難道不是所謂的“證人”嗎?許多問題夾着記憶的碎片沖向潘雨櫻顫抖的舌頭,她斷斷續續地呻吟着,宗鳴的視線就像一堵冰冷的牆,壓得她呼吸殘碎,雙眸失神:“……為,為什麽,要放棄我?”
“救你的成本和你存活下來的價值,并不對等啊。”宗鳴淺淺一笑,垂手任煙頭墜落。
為什麽明漪敢不顧警方的流程,直接放棄潘雨櫻的生命?原因非常簡單,這個女人是死是活對警方也沒有那麽重要。潘雨櫻的醫療記錄證明她患有嚴重的驚恐障礙,并且五年之內有多次發病記錄,她在法庭上的證詞并不具有任何法律效益,只能作為輔助,僅供警方查案時使用。
而對于妖監會來說,陣法的研究價值遠大于保全一個普通人的生命,更何況這個“普通人”身上還沾染了其他人的鮮血。北京五神宮總部從不冒險,應對危害的唯一處理方式便是徹底根除。
潘雨櫻的處境,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死局。
“我,還不夠努力嗎?”沉吟許久,潘雨櫻才揪着領子悲切地問,到最後,她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哭嚎着尖叫,“你知道,我是怎麽活下來的嗎?你……試過活在噩夢裏嗎?每一天!我回國之後的每一天都是噩夢啊!”
“對啊,他們說得沒錯,我就是一個淺薄的女人,一個肮髒的野雞,可是……除了陪睡之外我做錯了什麽嗎?圈子裏的人都這樣!他們——他們高高在上地活着!寶馬香車,鎂光燈總是聚焦在那群人身上!他們酒駕吸毒嫖娼,可是,可是他們還是活得好好的!為什麽我就非死不可?為什麽是我!他們才該死,他們所有人都該死!”
“為什麽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個明辨是非的神!為什麽就沒有人願意救救我!”
為什麽沒有人站在我這一邊呢?為什麽我會是一個毫無價值的人物?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難道是從懷上這個孩子開始嗎?
潘雨櫻耳邊似乎聽到了經紀人李想的聲音,那個女人慌張的表情歷歷在目,扯着她的領子怒罵:“他們不戴套,你自己不會吃藥嗎?你知不知道懷孕對女藝人意味着什麽!……你怎麽會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呢!”
誰會知道呢?肚子裏的孩子已經五個月了,可是五個月之前,潘雨櫻至少跑過八十次酒店,誰會是孩子的爸爸,誰又能夠成為這個孩子的爸爸?前一天晚上,她被送去了三家酒店,喝下三臺酒,睡了三張床,第二天下體流血,這才檢查出有個胎兒尚在腹中。那麽多的酒液都沒有殺死這個孩子,那時候的自己應該在苦笑吧。
“打掉,這個孩子不能留在你肚子裏,他會毀了你的一切!”
“我知道了,我馬上送她過來……什麽都別問,跟我走!”
那個女人總是在地下停車場等着,坐在駕駛室給自己的老公和孩子打電話。告訴他們自己賺了多少錢,可以給孩子買新衣服,上更好的小學。而潘雨櫻呢?自己卻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在不同的酒店,不同的客房,面對不同的男人張開嘴唇、叉開雙腿,迎來永無止境的黑暗。
恨,濃烈到讓空氣辛辣發苦的怨恨焘海而來。它們糾纏在潘雨櫻的瘡痂之上,紅光乍起,甚至在吞噬裹于潘雨櫻體表的白霧。女人捂着臉跪在地上嚎哭,聲聲啼血:“我記不清楚,但這是我的錯嗎?我恨他們!我恨不得他們全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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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鳴點點頭:“你能做到,為什麽不呢?”
這個問題讓潘雨櫻僵硬地擡起了頭,她的眼神中充滿了驚訝,似是想象不出宗鳴這樣問的原因。突然,李想衰老的面容驟然出現在她的眼前,驚懼之情直接讓潘雨櫻跌坐在了地上。
那個背叛她的女人被一個保镖推進了病房,手上還拿着一把刀。身穿黑衣的人低聲笑着,那人坐在病床上俯視着自己的臉,邊笑邊對李想說:“我考慮好久,怎麽讓你不要說出去,幹脆你來分屍吧,李想小姐……不做的話,我記得你兒子還在上小學吧?”
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我。
那閃着寒光的刀刃照出了潘雨櫻的臉,被擰得脫臼的下颌閉不上,正汩汩往外湧着鮮血。而李想死死咬着下唇,她沒想到自己會看到潘雨櫻的屍體,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女孩兒竟然還是倒在了一灘血泊之中。掙紮許久,她最終還是低聲嗚咽着向潘雨櫻舉起了刀。
可是死的并不是自己,女人在尖叫中加速老去,保镖被嬰孩的臍帶繞住了脖子,猛地砸向了天花板。源源不斷的生機朝自己的四肢湧來,眼見着自己就要能夠動彈,頭頂卻被黑衣人插入了一把手術刀。
“放一百個心,我會親自送過去的,哈哈哈哈!明知道我不好這口,好好好,我知道了……沒有那個肺痨鬼還真是不方便啊!”
全身衣服都被剝去,四肢被繩索束縛,潘雨櫻只知道自己被扔進了汽車的後備箱。她咬牙切齒地瞪着宗鳴,憎惡從牙縫之間擠出來,充斥在每一個字裏:“對,我做得到……我不殺他們我就會死!他們害了我的一輩子,他們欠我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加害者,我要殺了他們所有人,都不夠撫平我的憤怒!……你也跟他們一樣嗎?!”
她的語氣驟然轉冷:“……那你也必須死在這裏。”
“天狗,他會死在那裏。”
失神的荀非雨似乎聽到了一縷幽遠的聲音,在他吞食妖丹時聽到過的聲音。他緩緩睜開雙眼,這裏似乎是一片血色汪洋,而不遠處的身影也是“老熟人”,那匹渾身銀灰瞳色金黃的狼犬,它卻口吐人言,聲音好似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醒過來,天狗。”
你是誰?荀非雨抓撓着自己的喉結,不能言語的痛楚又一次席卷全身。那匹狼犬舔舐着前爪,略略擡起眼,似乎扯起嘴角笑了:“向他……跑過去吧,天狗,不要做讓自己會後悔的決定,幫幫他。”
破風的裂響讓荀非雨瞬間睜開了眼睛,全身像是失重一樣往下墜落。他竟然躍到了半空之中,全身已經完全化獸,利爪撕破白霧,在這月光之下瘋狂奔跑着。顧不上其他,他的腦海裏只剩下狼犬之前那句話,他會死在那裏。
宗鳴難道自己一個人跑去送死了嗎?
那句話擊碎了荀非雨的理智,他四腳踩在雲間狂奔,雙目通紅向着白霧的源頭沖刺。喉頭那數聲嘶叫都像是哀嚎,他再也不能忍受失去任何東西,那種痛楚撕心裂肺,好像從內部将他劈成了兩半。難道宗鳴這種人也會為自己而死嗎?就因為自己一時的優柔寡斷,所以害得宗鳴誤以為,荀非雨想讓他一個人去做嗎?
霧氣越來越濃郁,荀非雨毫不猶豫地紮進去,月華甚至為皮毛鍍了層閃耀的銀光。那身影就像是一道銀色的閃電,在空中劃出一條曲折的銀線,咔嚓一聲劃破夜空,直直劈在濃霧正中,炸起一串耀目的電花。
遠在高處的譚嘉樹目睹了這一切,幾乎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天狗?哈……竟然,這麽漂亮嗎?”
可惜荀非雨忽視了耳旁的聲音,任由白霧一層又一層脫去了他獸化的外皮,待到雙腳觸及地面,全身已經恢複了人形。宗鳴果然正與潘雨櫻對峙,那男人周遭都被鬼氣纏繞,女人身上的怨氣鋪天蓋地,潘雨櫻更是趁宗鳴那一愣神,用地上的碎玻璃劃破了宗鳴的臉頰。
“你……來救我嗎?”宗鳴眨了眨眼睛,眼神似是無奈,“不來多好。”
沒時間給荀非雨猶豫,他飛身上前一腳踢開了潘雨櫻,直接将宗鳴護在了身後。一進入這個範圍,他的身體就止不住地刺痛,連身體也開始疲憊。餘光之中宗鳴的狀态顯然也不是很好,臉色蒼白得吓人,或許這人不受陣法的影響根本就是騙人的:“……我不能看你去死。”
“可我不是逝水,也不是你妹妹。”
“不是說老子是你的狗嗎?狗本來就護主。”
“下得了手嗎小狗?你對付鬼嬰吧。”
“……好。”
被踹飛的潘雨櫻也在同一時間爬了起來,那女人充其量只是練過十幾年舞蹈,韌性雖好,論打鬥,根本就不是荀非雨的對手。她一見到荀非雨的臉,瞬間面目便更加猙獰:“你不是要來救我嗎!你怎麽跟他是一夥的!你騙我——!”
不等荀非雨解釋,女人已經退開兩米遠。鬼嬰的臍帶從她的下體探出,卻不見那孩子的蹤影。饒是有許多話想要告訴潘雨櫻,現在的狀況也已經無濟于事,荀非雨只能擺好警戒的姿态,側頭對宗鳴說:“後背交給你了。”
“榮幸之至。”宗鳴微微一笑,瞬間隐去了身形。
鬼氣獨有的惡臭在荀非雨過人的嗅覺下無所遁形,只要一閉上眼睛,荀非雨就能“看”到那條滴着污血的氣味線。它纏繞在潘雨櫻身後的垃圾堆中,就像一個手掌大的小心髒,正在微弱地顫動着。只是一秒,荀非雨猛然蹬地向那堆垃圾飛撲而去。
而在他的身後,潘雨櫻仿佛四肢受制,根本就不能動彈。她憤怒地瞪視着宗鳴被濃霧包裹的臉,張口卻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俨然像是被纏在蛛網上的獵物。
可荀非雨的利爪在觸及鬼嬰之前卻停住了,泛着寒光的黑爪距離嬰孩的鼻尖甚至不足一厘米,但始終無法寸進。在荀非雨眼中那就是一個孩子,羸弱的,張嘴啼哭的小孩兒。潘雨櫻之前的話已經足夠讓荀非雨動搖,到現在他甚至不能夠移動自己的手臂。為什麽,為什麽就不能讓這母子倆活下去呢?
這時,鬼嬰卻睜開了漆黑的雙眼。它大聲尖叫起來,潘雨櫻竟然直接掙脫了束縛。女人身上的傷在短短幾分鐘之內邊完全愈合,荀非雨卻因為陣法的作用,至少喪失了一半的力氣,甚至錯失了破陣的最佳時機。污泥似的鬼氣從鬼嬰嘴中噴射而出,當即濺入荀非雨的雙眼。燒灼的痛楚直接讓荀非雨痛呼着跪倒在地,他艱難地後退了幾步,猛地捂住胸口,嘔出一大灘混着肉渣的血沫。
潘雨櫻趁勢抱起孩子跑遠,她憤恨地瞪視着荀非雨,聲音分辨不出是哭還是笑:“你要殺了我的孩子……哈哈哈!你不是說你,不是說你會救我嗎?你怪我,怪我騙你進入陷阱嗎?那個人說,說你進去了,我就能活……你不是我的同類嗎你又不會死!我想活啊,我拼盡全力我要活下去,你為什麽要阻止我!”
強烈的恨意驅動着陣法飛速運轉,像是吸收了足夠的養分,鬼嬰終于撕開了柔弱的假象。那條臍帶中爆出好幾個結節,每一個都像是紅色的腫瘤,不斷地爆裂再生。怨氣從噴湧的污血中徒生,每一片血泊中都伸出了數條黑色手臂,七八個渾身染血的身影直接從血泊之中爬出。
每一個都是怨氣纏身的鬼魂,好幾個荀非雨都能叫出名字:經紀人李想,甚至還有門口那兩個保镖。他們身上都纏着黑色臍帶,仿佛被鬼嬰驅使着向荀非雨撲過來。
可潘雨櫻沒有從荀非雨眼中看到絲毫的憤恨:那男人只是紅着眼睛咳了兩聲,沉默地抹去了眼角的濕意,微微蠢動的嘴唇似是在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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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