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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隐藏在濃霧之中的宗鳴将這一切盡收眼底,他似乎在這寒夜裏感到了一絲源于血脈之間的沸騰,有某種意欲在這冰冷的月光之下熊熊燃燒着,似是要融化從穹頂飄落下的雪片。灰白的雪花飄落在荀非雨的發間,随着男人急速奔跑的身體變為滾入衣領的冰水,又與汗氣血液相結合。
女人沒有一刻停止過謾罵,荀非雨每聽一句便會皺眉。他早就習慣了身上的疼痛,良心上帶來的煎熬卻如同硫酸一樣腐蝕着荀非雨的內部。做不到決絕狠厲,但每一處猶豫都會帶來反噬——饒是天狗的恢複速度也追不上飛速增添的新傷。鐵鏽味煽動着荀非雨體內的狂躁因子,獸性還在腦海中嘶叫:撕碎她!咬死她!
越演越烈的躁動讓荀非雨的雙眸泛起血紅,眸光似乎随着高速運動拉出一道紅色閃電,他的利爪連連劃過四條臍帶分支,飛濺的污血噴滿了他的全身。寂靜的夜色被一聲粗野的狼嚎打破,荀非雨的身影已經閃到了鬼嬰面前,口鼻之間那層層白汽噴在潘雨櫻驚恐的臉上,他沾滿熱血的獠牙卻遲遲不能落下。
瀕死的窒息感直接讓潘雨櫻跌坐在地上,被切斷臍帶之後,那四只被驅役的鬼魂在荀非雨身後軟倒跪下,直接碎作齑粉。而荀非雨微拱着腰,連在上下兩側牙齒上的粘稠血絲似乎還在跟随男人的呼吸顫動着。好一會兒,荀非雨才勉強奪回自己的理智,他咳了兩聲,沉聲說:“……潘小姐,結束了。離天亮,還有時間,我們,說說話吧。”
“別再僞善了!我為什麽要跟你說話!”潘雨櫻随手撿起地上的石塊砸向荀非雨的額頭,那塊皮膚頓時鮮血直流,但荀非雨仍未動搖。他似乎是在忍耐着殺戮的欲望,顫抖着向潘雨櫻伸出了手。
不料潘雨櫻卻并不領情,她趁機搖動懷中的鬼嬰,聲嘶力竭地嚎哭:“我們就要死了!你為什麽這麽沒用啊!我只有你了……你救救媽媽吧!”
像是聽懂了潘雨櫻的求救,那孩子伸着兩條羸弱的手臂,輕輕觸碰了一下母親的面頰。下一秒,鬼嬰那小小的身軀直接破裂開來,吐出了它吞噬的最後兩只鬼魂。荀非雨向後疾退,一把抹去臉上的血漬,沒想到戰鬥居然還沒有結束:“潘雨櫻!”
“怎麽,生氣了?!”苦澀辛辣的鬼氣包裹着潘雨櫻的身軀,她扔下宗鳴的外套,甚至狠狠地踩了幾腳,“早知道你們這樣……我就應該,直接把你們殺死在二院的病房!”
“然後呢?”荀非雨笑得悲涼又嘲諷,“殺了我們,然後繼續被向南折磨嗎?”
提到“向南”,潘雨櫻明顯一抖,她驀地攥緊了雙拳:“……至少我還能,依靠着別人活下去,至少我不會死。我不會說的,我絕對不會告訴你!”
“你……早就知道你自傷會害死人?”
“……呵。”
“二院因為你死了多少病人!我以為,以為你是無辜的。”
“知道我不無辜,你就可以殺我嗎!”
一直沉默的宗鳴終于聽不下去,他撐住荀非雨搖搖欲墜的身體,皺眉嘆了一口氣:“你這麽能耐,為什麽不殺了保镖直接逃跑?潘小姐,你本來就能做到,為什麽不呢?你真自私,就為了多活一天,所以心安理得地靠傷害他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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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安理得嗎?
潘雨櫻呼吸阻滞,下意識想要抱緊孩子,卻記起那孩子已經變成了眼前兩只被鬼氣藤蔓纏繞着的鬼魂。頭部好像被千萬根鋼針穿刺,一陣一陣的痛楚讓她失聲尖叫,血淚不斷湧出她的眼眶:“都是他們欠我的!都是他們!……你們懂什麽?我自私?我的父母都在他們手上!要是我沒有懷上,沒有懷上孩子,我的爸爸媽媽也不會被抓……我,我做錯了,可是我的爸媽是無辜的啊……只要我說了,他們就會死!”
她不是沒有嘗試過往外遞信,不是沒有嘗試過求助。那個死在26層的鴨舌帽就是潘雨櫻的第一次嘗試,可當天她不知道什麽原因就跳下了大樓,那個鴨舌帽也死去了。第二天她在二院病房內醒來,床頭櫃上赫然放着母親戴着結婚戒指的手指。那只手指加速腐爛在潘雨櫻的手心,最後一點理智已經被失去親人的恐懼擊碎。
“我怎樣都無所謂啊!”她抓撓着胸口痛哭,“可我……我的家人,只有他們才是愛我的啊!”
家人一向是荀非雨的軟肋,他再也沒辦法行動,整個人僵硬地杵在原地。要是換做自己處在潘雨櫻的位置,自己能比潘雨櫻做得更好嗎?無力、絕望,每天都是噩夢,連活下去困難,呼吸一口氣都像是被刀絞。
可宗鳴仍是不為所動,他面色泛出死白,微微眯縫着眼将下巴放在荀非雨肩上:“小狗,你看右邊那只鬼的手。”
那兩只鬼的面容不甚清楚,軀幹完全被藤蔓所覆蓋,但身量不高,似乎還有些佝偻。荀非雨勉強提起精神看過去,稍矮一些的鬼魂左手無名指竟不見蹤影。那雙手上全是老年斑,甚至還有層厚繭,一看就來自老者。一時間,荀非雨竟然覺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氣。
“你被騙了,潘雨櫻。”宗鳴憐憫一笑,“你父母早就死了,看看他們是誰吧。”
月亮周圍的雲層泛起些許黃意,天頂飄落下的重重細雪似是映着月光,要将鬼氣驅散,照亮那兩只鬼的面龐。臍帶被潘雨櫻攥在手心,她斷斷續續地嗬着寒氣,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那兩只垂着頭的鬼魂終于露出了臉,竟與潘雨櫻有七八分相像。失落的記憶碎片終于在那一刻被拼湊完整,在她第一次上吊的時候,趕來的父母竟然早就已經被她害死了。
女人失魂落魄地狂笑:“笑話啊,我的一生,都是個笑話啊!哈哈哈!”
“被陣眼束縛的魂魄是無法進入輪回的,必須要破除陣法才能得到解脫。否則,”宗鳴皺着眉頓了頓,“就會被陣法吞噬,最終消耗殆盡,魂飛魄散。”
宗鳴擡眸看向潘雨櫻:“你要害死他們第二次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潘雨櫻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翻找起周圍尖利的東西。她拿起碎玻璃,一次又一次砸向那根臍帶,對耳側微弱的嬰啼充耳不聞。荀非雨看不下去,踉跄着走到潘雨櫻身邊,眸中寒光一閃,一爪插向地面,臍帶應聲而斷。
登時,濃霧散去,月華裹着兩個老人的魂魄,二人的面孔上都出現了細密的裂紋,在那一瞬間變作晶瑩的碎屑随風而去。荀非雨脫力似的摔倒在地,耳鳴聲震耳欲聾,頓時眼前一黑。而宗鳴這時已經緩步走到了潘雨櫻的面前,他擡腳踩在鬼嬰身上,臍帶斷裂後那嬰孩早已失去生機,一觸即碎。
男人的臉上少見地出現了一抹溫和的神色,他彎腰拉起了潘雨櫻,左手輕扶着潘雨櫻的後腰,貼在衰弱的女人耳邊說:“許願是沒有用的。”
與宗鳴右手緊貼的皮膚上驟然出現了一道白色紋路,它攀附上女人的脊椎,柔和的光華一圈又一圈,像是水紋一般擴散。宗鳴微微擡起右手,在潘雨櫻耳旁敲了一個響指,白線應聲裂開,凝結成為利刃的白光竟開始一點點地切割肌肉和外皮之間的筋膜。
可女人的臉上竟然沒有痛苦的神色,只剩下疲憊和解脫。潘雨櫻擡起眼睛,渙散地望向宗鳴冰冷的面容:“……我會死嗎?如果我,見到了神,我會打他兩耳光。為什麽……我總是這麽困難?”
宗鳴扶着她逐漸脫力的軀體,右手輕輕拂去女人臉頰上的淚水:“你會死,你早就應該死去了。”
他擡頭看着天邊,幾不可聞地嘆了聲氣,“這個世界上不需要神明,你知道嗎?人越是靠近力量,越覺得自己異于常人,自己是絕對的真理,是強權本身……壓迫,利用,抛棄一切最珍貴的東西,最終淪為傀儡,被欲望所支配。”
純白瓊枝自潘雨櫻的傷處穿刺而出,它沾染上鮮紅的熱血,竟有種純潔被亵渎之後的美麗。此時已經不再需要宗鳴的支撐,潘雨櫻的身軀被瓊枝托起,皮膚之下的血肉盡數暴露在冰涼的空氣之中。
宗鳴退到荀非雨身邊,擡眼輕聲說:“只有你?苦難會降臨在每一條生命上,但并不是每一個都會舉起尖刀。你咎由自取,又有什麽道理去責怪你從未侍奉過的神?你在向誰祈禱呢?上帝,還是佛祖?”
“你口中的神,不過是你的貪婪,你在絕望中産生的臆想……它是所有人類的欲望,又怎麽會心甘情願,傾聽人類卑賤的願望?”
宗鳴閉上眼睛,他擡起右手,白霧便像氣旋一樣收攏,整個彙聚到他的手心。只聽得幾聲清脆的裂響,瓊枝驟斷,地上只剩下潘雨櫻失去皮膚的肉體。一張完整的人皮墜落到宗鳴手中,他的眼神竟格外的落寞。荀非雨這才驚醒,掙紮着爬向地上的躺倒的潘雨櫻。
女人尚有呼吸,她已經無法閉上眼睛,無力地望向遙遠的天際線。那裏已經泛起紫色,月亮墜入雲層,啓明星在天空中閃爍。在寒夜裏,在她永無止境的噩夢當中,潘雨櫻無數次祈禱着黎明有一天會降臨,可當天際泛起魚肚白,她竟然覺得自己這雙眼睛已經不足以承受它的光亮。
所有人都可以為新的一天慶幸,只有她配不上,只有她沒有迎接救贖的資格。
多年來,好像除了拍攝綜藝那段日子,潘雨櫻從來沒有為了自己而活過。小時候隐藏起自己背井離鄉的痛苦,要當父母的好女兒;當偶像之後要藏起自己的本性,做別人的甜心、別人的希望。之後全是嫉妒,忍耐,失落,發狂,她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哪怕下一秒自己就要死去。
兩滴灼熱的眼淚從荀非雨眼眶處滑下,落到潘雨櫻的手背上。女人痛呼一聲,勉強露出一張令人後背生寒的笑臉:“……你,為我哭了嗎?我不,不值得……我是個為了名利放棄自尊的娼妓,我給向南,做了僞證。他強奸我,虐待我,可是……我害怕,我好怕……”
“沒事……沒事了。”但荀非雨始終說不出都過去了,怎麽會過得去呢?
潘雨櫻的瞳孔逐漸渙散,初升的太陽照在自己身體上,她才感覺到身上是那麽地暖和。女人的腳趾上已經出現裂紋,整個身軀就像燃燒殆盡的木柴,一寸一寸地皲裂開。她擡手輕輕握住荀非雨的手,剩餘的鮮血不斷從七竅中冒出:“小心,你要小心……倉庫,我第一次在倉庫,快要死了……錢,小心它……你,你叫,什麽名字?”
荀非雨忍着尾部泛起的吐意,皺眉回握潘雨櫻的手:“……荀非雨,我的妹妹死在向南手上,我會,給你報仇。”
“麓湖……”女人似是還有什麽想說,她不甘心地張了張嘴,卻在日光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荀非雨顫抖地伸出手,輕輕覆蓋在潘雨櫻暴露的眼球上,唯有無聲的恸哭殘留在這溫暖的晨光之下。
目睹這一切的宗鳴唇角輕輕抽了抽,他突然覺得臉上有些濕意,背過身皺眉擦去眼角的淚痕。荀非雨已經起身,他一個中心不穩,直接栽倒在宗鳴背上,好一會兒宗鳴才聽到那人疲憊的聲音:“回去吧……這太陽,好刺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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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