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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子踩碎地上的黃葉和積雪,荀非雨閉眼靠在宗鳴背上,漫無目的地在這清晨的林間穿行。天光為頂端的枯枝鍍上一層銀光,偶有一兩只麻雀停在其上啾啾地叫。雪地上的足跡并不深,宗鳴回頭往後看,只見一個扛槍的身影跳下樹冠。他眯眼暗啧一聲,一邊冷笑一邊将昏沉沉的荀非雨扶穩。
那張鮮血淋漓的人皮被宗鳴整齊挂在垃圾場的鏽鐵門上,譚嘉樹還未靠近就能聞到刺鼻的鐵鏽味。他皺眉瞪視着宗鳴漸行漸遠的背影,忽而扯起一張開朗的笑臉大聲說:“宗先生,直走出樹林,國道上有左霏霏接應你們的車!”
聽到譚嘉樹的聲音,宗鳴臉上頓生出不耐煩的神色,他加快腳步向前走,竟像是一點也未被負重所困擾。荀非雨此刻已經失去意識,他那頭銀灰的頭發鬓角也已顯露出發黃的白意,汗氣混合着身上揮之不去的血腥味,直讓宗鳴皺眉。
走了大約十分鐘,宗鳴才看到被車輛撞斷的鐵質護欄,一輛雷克薩斯停在路邊,而駕駛座上并沒有人——僅卧着一只鉑金毛發的幼貓。它的雙眼宛如黃金,兩道紅線于眼尾斜飛,身後那條蓬松的白色巨尾卻像極了狐貍。一人一貓的視線隔着玻璃交彙,只一瞬間,那只貓便站起身低低咕哝了一聲。
宗鳴嘴角微抽,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是你啊。”
在極短的時間內精确追蹤到潘雨櫻,如果不是妖監會專司追蹤的癸級部門出手,宗鳴還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可當他看到這只貓時便瞬間明白了,眼前這個頭身似貓,白尾如狐的妖獸就是此次事成的關鍵——它是山海經中記載的妖,名為朏朏,養之可以解憂。
百十年間,經由妖監會的訓練,前代朏朏終于能借助人類異常的情緒進行追蹤。它可以分辨出來自不同人、不同種類的情緒,據說可以聞到那種情緒獨有的味道。但在二十多年前,前代朏朏就因為過度暴露在負面情緒之中,陷入癫狂直至自毀五感。
“為什麽還要替妖監會做事?”宗鳴皺着眉,“繼你之後,譚昭、仝山都死了,前車之鑒如此之多,你還?”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就像……我不知道該叫你鳴哥,還是宗先生。”
“……”
“我和你背上的天狗一樣,或許我已經不是你口中那個朏朏了。”
數條金線自幼貓雙眼中湧出,包裹重塑那具兔子大小的身軀。金線散去之後,駕駛座上的貓赫然變作一個麥色皮膚的女人。她有一頭油亮的黑發,雙目淡金,鼻梁秀挺,豔紅厚唇微啓,未語先嘆一聲氣:“先上車吧,我送你和天狗回去……宗先生,我現在叫左霏霏,随便叫吧,反正音兒都是一樣的。”
“不一樣,他叫荀非雨。”宗鳴艱難将荀非雨平放到後座,擡眸看向左霏霏映在後視鏡裏的金瞳,“他是人,不是妖監會的天狗。”
“我聽岳明……啧,分部長說了,荀非雨,吞了天狗仝山留下的妖丹。”左霏霏皺眉發動車子,掉頭向城中心開去,“兩次沖破刻印強行獸化,反噬的樣子你我都見過,仝山那會兒哭得在地上打滾兒,求着明漪找找法子,許是太疼了吧……你怎麽不阻止他?”
“我阻止過,但他還是來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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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你?也是,他不知道吧。”
她瞥見宗鳴逐漸變冷的神色,兀自挑眉苦笑:“我沒準備送他去西南分部,你放心,那些人什麽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我還記得以前的事。”
“你這身體是左家的小女兒,理應幫襯妖監會。”
“對也不對,宗鳴,我不知道我可以是誰,或許我該和荀非雨聊聊。”
“再說吧,安靜開車,別吵醒他。”
有道行的妖獸,其妖丹之中往往會留有殘魂。如果吞食妖丹的人意志不夠強烈,便有可能被殘魂侵占軀體。但左霏霏似乎是一個異類,她身上并未出現一方壓制另一方的情況,而是兩者融合,達到了一種詭異的平衡。一路上女人不再說話,她挑了一條躲避鳴笛的小道,倒是讓荀非雨安安靜靜睡了一路。
等到宗鳴回到診所将人放在了三樓卧室,這才打開門看向門邊翻出肚皮的幼貓:“你能幫荀非雨嗎?”
“可以。”幼貓踱步走到床邊,輕輕一躍便跳到了荀非雨頸窩處。她伸出舌頭舔了一口荀非雨的下巴,苦味讓左霏霏連連吐舌:“你知道他是什麽味道的嗎?”
宗鳴關上房門,徑自走向書櫃取出一本舊書。他拉開凳子坐于床邊,微微伸出手撓着幼貓的下巴。荀非雨原來緊皺的眉頭在接觸到左霏霏之後緩慢舒展開來,額頭也不再冒出細汗,輕松的表情像是做了一個美夢。而左霏霏卻微微顫抖着,她輕輕蹭了蹭宗鳴溫暖的手掌,氣息變得有些微弱。
好一會兒,宗鳴才低聲說:“謝謝。”
左霏霏卻有些詫異地擡起頭:“以前你從不說謝謝。”
“是嗎?”
“你現在很高興……這麽多年,我沒有見過你高興。”
“在被人類主宰的社會裏生活,有什麽值得我高興的事嗎?”
“說的也是,無論我或者你,還有他,都是被利用的道具而已啊。”
說罷,左霏霏閉上了眼睛:“讓我在你這邊待幾天吧,這裏的味道很幹淨……你知道我不喜歡岳明漪。告訴他天狗需要我,他會同意的。”
“他叫荀非雨,不是天狗的替代品。”
“可能只有你在意這個吧。”
“什麽意思?”
“你的小狗,有為自己活過嗎?他的味道,太靠近死亡了。”
在宗鳴的認知裏,人在危難關頭往往都是利己主義者,多年來宗鳴從未懷疑過這一點。愛情、親情、友情……所有的一切在瀕死的時候都無法阻擋自利的步伐,對于所有人,乃至于有意識的生物,這種求生欲幾乎是篆刻在骨子裏的本能。但荀非雨并不是這樣的,他存在的價值只有一點,那就是為了別人犧牲。
一個毫無價值的混混,宗鳴對荀非雨的第一印象确實如此。他們的第一次見面,荀非雨腕子上還沾着人血和紅油,渾身都散發着戾氣。狠厲的打手,無知的混子,這樣的人被奪舍還變成一條狗,為什麽還會阻止女鬼殺死奪舍者?為什麽荀非雨會一次又一次為了其他人的事情犧牲自我?
一開始是劉心美事件,當時易東流明明警告過,荀非雨充耳不聞。緊接着化形,放棄身份,被鸠占鵲巢還能感到輕松,宗鳴幾乎憋不住臉上嘲諷的笑容:身份,社會地位,財富,名利,這些東西荀非雨真的在意過嗎?為了把他當成工具的家人,甚至是無關緊要的人,他都能輕易放棄以上全部,甚至是生命。
“他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吧。”左霏霏眯起的眸子裏隐有淚光,“就跟仝山和昭昭一樣,是個傻子,毫無保留地為別人奉獻……”
“你就不傻?我倒覺得更可悲,”宗鳴冷笑,定定看向窗外的斜陽,不知不覺兩人已經在床前坐了大半天,“如果這只是他的習慣呢?如果他只是把犧牲當作贖罪呢?如果這只是他的生活方式呢?這是病态,無非是對自己的折磨罷了。”
“沒有欲望的人無法活下去,”宗鳴閉上眼睛,拉過荀非雨的手放在自己膝蓋上,“他一定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潘雨櫻最終的癫狂讓荀非雨沉湎于無盡的噩夢之中,女人那句笑話此刻仍回蕩在荀非雨的耳畔。她放棄了自我,荀非雨又何嘗不是一樣?遭人唾棄,害死家人,這兩點竟然是這麽相似。就像潘雨櫻一樣,荀非雨也恐懼着陽光,只有黑暗能讓他覺得安心。
他這種人,只配如鬼魅一般茍活。
他知道自己的心理是畸形的,知道自己的行動是冒險是錯誤,但荀非雨習慣了。從小到大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大哥需要吃藥,妹妹想要買新衣服,所以荀非雨從來不敢要求家裏買一雙新鞋。一瓶502粘起開口的鞋底,熬到那雙鞋再也裝不下自己的腳。
或許在荀雪芽死後,他的精神就已經開始崩塌。前半生都在為兄妹犧牲的人,因為一個失誤就被家人厭棄,連他自己都在懷疑自己的價值。支撐他活下去的目的只剩下一個,查清真相,手刃兇徒,可是如果做完這一切,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心上好像多出了一個深淵似的洞窟,哪怕荀非雨挖出自己的心肺,全數扔進去也只剩下寂寞的悶響。
你覺得他們愛你嗎?程鈞無數次問過荀非雨,難道這就是你口中的愛嗎?所以當宗鳴問出那一句你覺得有人會愛我嗎,荀非雨才會感到深深的無力。就算在夢中他仍然只能苦笑,或許那一句做你想做的事,也是對自己說的吧。但荀非雨做得到嗎?他連自己想要什麽都不知道。
幻化成泥沼的絕望不斷将他的身體往下拉拽,黑泥淹沒到胸口,逐漸堵住他的口鼻眼睛,只剩下一雙手在泥潭上無力的抓撓。忽然,掌心裏傳來一陣溫柔的暖意。遮擋在眼前的黑翳仿佛被一陣柔和的白光輕輕剝去,露出宗鳴沐浴在夕陽下的臉頰。那人與自己手掌交握,懷中還抱着一只熟睡的小貓,淡笑着輕聲叫着自己的名字:“荀非雨。”
兩行眼淚不知不覺從荀非雨眼眶中滾出,席卷走臉上的薄汗。宗鳴略有些遲疑,他別過頭嗤笑一聲,湊上前來抹去荀非雨眼角的淚:“怎麽哭了?以為夢還沒醒,又把我當成是其他人了嗎?”
宗鳴那張臉在金紅色的日光中竟是格外模糊,晶屑似乎圍繞着他的輪廓,逐漸向四周散去。唯有那雙灰色的眸子才有了些許實感,其中竟有絲毫的落寞。荀非雨眉頭幾乎皺成了一個川字,他用盡全力去看,宗鳴的臉卻越加模糊,最後居然只剩下了一雙眼睛。
良久,荀非雨才緩緩擡起顫抖的手臂,覆蓋在宗鳴的手背上。他的聲音有些許暗啞,語氣卻帶了十分篤定:“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宗鳴。你的臉……”
“臉?”宗鳴空着那只手輕撫自己的側臉,“啊,像誰?”
“不是,誰都不像。”荀非雨猛咳一聲,強撐疼痛的身體坐起來。
他半跪在床上,踉跄着向宗鳴靠攏,一雙粗粝的手直接按在了宗鳴兩頰。虎口的後繭磨得宗鳴皮膚生痛,宗鳴卻沒有絲毫反抗的意圖,反是微微擡起下巴,似是将整張臉送到荀非雨手上。男人潮濕的指腹摸過臉部每一寸皮膚,宗鳴因為癢意,眸中的笑越來越深:“荀非雨,我的臉怎麽了?”
“我看不清你的臉了。”荀非雨一個中心不穩,整個人撲倒在宗鳴身上。他并未直接爬起來,反是手臂收緊,閉眼環着宗鳴的肩膀:“你……”
“我不是人。”不知為何,宗鳴的聲音甚至帶着愉快和輕松。
荀非雨嗤笑:“你确實,不是人,哈哈哈!”
宗鳴淡然拍了拍荀非雨的後背:“我沒有跟你玩文字游戲的意思,我不是。”
“那又有什麽關系?”荀非雨幾乎撐不住沉重的眼皮,“我知道……你是宗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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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