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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他真的不明白什麽是感情嗎?回去寵物診所的路上,荀非雨一直凝望着宗鳴的背影。氣惱是演戲嗎?嘲諷也是嗎?字字誅心的叱罵,最後又說回家,是在暗示那裏可以是荀非雨的家嗎?每一次宗鳴所說的話都能穩準狠地踩進荀非雨的心口裏,仿佛那就是自己想要聽到的話,那就是自己想要的處理的方式。

走到一半,這具體力不支的軀體終于一個趔趄倒了下去。宗鳴冷眼望着倒在地上大喘氣的荀非雨,這才皺眉,彎腰将人扛在自己肩上:“荀非雨,垃圾好吃嗎?”

“也就,比羊肉蘿蔔餃子好吃。”

“那就好。”

“……好個屁。”

又困又累,濕透的衣服還黏膩地貼在自己身上。可透過兩人濕噠噠的衣服,荀非雨還是能感覺到宗鳴身上的熱度。那熱度催人入睡,一寸寸地融入自己的骨血,融化血肉骨髓之中的寒冰。他勉強擡起眼皮,低低地問:“宗鳴,我……真的很不負責任嗎?我,好累啊,哈哈,我這個廢物!兩次了,兩次……她死在我面前兩次了,是我,害死了她。”

“是我殺的。”

“……你真不會安慰人啊。”

“這是事實。”

“她讓我為了自己活下去,可我不知道,該怎麽活……”

怎麽活,為了什麽而活?家人放棄了他,程鈞放棄了他,白落梅說不定也放棄了。就連用來麻痹自己的理由也一并失去了意義,他還能為了什麽拼盡全力。這樣的自己就好像一個未亡人,慢慢失去了生機,只是在喘氣而已。

“那就找。”宗鳴的聲音很冷靜,冷到不近人情。他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無奈一笑,歪頭撞了一下荀非雨的腦袋:“我的臉上,與他人不同的只有眼睛,這雙眼睛會一直看着你,直到你找到為止。”

“……為什麽?”

“這是條件。”

又是什麽等價交換的條件嗎?荀非雨苦笑一聲緩緩合上了眼睛,但就算是這樣的東西,他感嘆自己居然還會覺得安慰。大雨早就停了,夜風吹在耳側,這個晚上或許是他最後一段安眠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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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裏的寵物診所一如宗鳴離開時那樣安靜,江逝水仍舊沒有回來,易東流蜷在陰影裏只是微微向宗鳴颔首。等到宗鳴将荀非雨安置在床上,這才帶着左霏霏走到後院。左霏霏習慣性地把槐樹當貓抓板,每一爪都要見了青皮兒才罷休:“鳴哥,不是說不去嗎?”

“你耽誤太久。”

“……我見到仝山了,他想跟你告別。”

“他幫了荀非雨不止一回,也是油盡燈枯。”

左霏霏張嘴撕掉那塊搖搖欲墜的小樹皮,狠狠往地上一呸。宗鳴看不過眼,拎起小貓的後頸皮抱進懷裏,輕輕一躍跳到了樹枝上。晃動驚起一陣落雨似的水滴,宗鳴卻渾然不顧周圍的潮濕,他閉上眼輕撫小貓的皮毛:“你很激動,情緒的容器也會産生情緒嗎?”

“你不也一樣嗎?”左霏霏低下頭嘆息:“接下來,應該是一場硬仗吧……北京那邊收到人皮照片的時候,那邊直接下了內部最高級的機密命令,重視程度前所未有。岳譚左,三家都派了人過來,到底是有多棘手……”

“誰知道呢?”宗鳴摘下一片槐樹葉擋住左霏霏的眼睛,“或許這只是一個開始。”

第二天,殷知的航班準時抵達雙流機場T2航站樓,江逝水和陸沺負責迎接,左霏霏也趁那時回到了西南分部。殷知身高只有一米六,除了面部之外的皮膚都包裹得嚴嚴實實,與性格不同,她的長相甚是柔和:遠山眉配一雙略有些下垂的眼,三分漂亮七分清秀。看起來三十出頭,一頭白發卻讓人懷疑殷知的真實年齡。

一路上她只字不發,此刻坐在八仙桌旁也不急着講話,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瞟着自己的行李箱。等到明漪姍姍來遲,她才擡起眼皮咳了幾聲:“總部緊急聯絡組殷知見過岳先生,還有譚家和左家的代表。”

殷家旁支這身份在妖監會實屬尴尬,所以殷知總是最恪守規矩那個人。經劉心美那一遭的失誤,她處事更加小心。只見這女人從随身攜帶的包裏翻出一個密封的牛皮紙袋,對江逝水冷眼一撇,等人走出去才拆開封條說道:“這是總部的任命文件,還請岳先生簽字,我才好繼續接下來的工作。”

明漪沒有推诿,爽快地接過筆簽了字:“你辦事我放心,不必這麽在意身份,畢竟譚家式微,也只有你能擔大任。”

殷知略有些尴尬地看了譚嘉樹一眼,譚嘉樹卻聳聳肩毫不在意:“以前我家全靠青行叔叔扛着,沒有後繼只能說可惜,但也是事實啊。知姐兒不用在意我,反正岳叔叔也不止罵我一次不學無術。怎麽了?這回還專門弄了文件啊,是出了什麽大事兒?”

“嗯,不過只是我的猜測終于得到了上級的重視。”殷知撇嘴苦笑,打開行李箱拿出幾本筆跡,攤開放在明漪面前,“元老們對您架空警方頗有微詞,畢竟我們的重點應該放在陣法而非查案之上。除了十幾年那次的鎖龍陣失效,近年來還從未發生過跟陣法有關的案件。”

自妖監會創立以來,只有兩家有資格保管甲骨殘片,一是譚家,另一個家族已經在文革之中覆滅。再說殷家,真要算起家族史,千年前殷家曾經比妖監會九大家族還要繁榮。可這個家族到明代就已經衰頹,僅存一支旁系與妖監會和解,也就是殷知的家族。當然,和解的代價也不輕,當時的殷家主事交出了其餘幾片甲骨。自此妖監會确信他們已經掌握了全部,只是遲遲無法解讀。

殷知從自家爺爺那裏習得了一些陣法的皮毛,直到經過重重審查,最終進入妖監會時才得以見到陣法真容。比起譚青行,她自知是雲泥之別,對于這個案件也沒有那麽大的信心。一直被人稱作是妖監會機密的東西,又怎麽會重出人間呢?

明漪見這女人臉色越來越白,不由得關切地問:“你來的路線譚嘉樹已經做好了肅清工作,怎麽還是這樣虛弱?有陸沺在,冥鬼們都該繞道走的。”

殷知皺眉搖頭:“跟他們無關,只是這地方太邪。”

四川這地方是高原環繞盆地,三面圍着山。川西高原上居住着少數民族,其中藏族的藏傳佛教信仰頗為純粹。加上成都地處盆地中心,這鬼氣容易生,但又不容易散,最後竟成了一處養鬼地。照數據來看,四川這個地界兒比起其他地方,靈異事件數量不多,但強度卻大了不少。

“不過知姐兒,你底子這麽差,為什麽還要實地來看?”譚嘉樹抱着手臂靠在一旁,他手臂上還打着石膏,此刻忍不住要去摳,“照我說啊,我給你拍幾張照片兒發過來不就得了。”

“人的視角會有差異,那塊皮子離了冰腐爛出奇的快,”明漪瞪他一眼,向屏風後的冰室一指,“裏頭的屋子已經收拾出來,紙人的模具也做好了,還要麻煩你謄畫下來。今後陸沺會跟着嘉樹出外勤,你就在這邊兒安心看。”

“有什麽進展我會及時上報。”殷知颔首,随明漪一同走進冰室。

那張人皮被木架支撐起來,凍在一塊沒有氣泡的冰塊之中。殷知被屋內的冷氣凍得打了一個寒顫,看向陣紋的表情更加複雜:“岳先生,我能做的可能不多。”

“不急,”明漪咳了一聲,笑着用食指輕輕敲了敲冰塊兒的表面,“你替我回了那些元老,警方現在結案,真兇必定放松。有時候陷入困局,勢必需要一點犧牲來換取突破口,你說對不對?”

“你是說那邊還會……”

“我可什麽都沒說。”

“好,另外我還想和見過陣法的當事人聊聊,比如宗先生。”

“你也知道我叫不動宗鳴,”明漪神色一黯,“但過段時間你一定能和天狗聊聊。你的猜測到底是什麽?”

“我也正好有事要麻煩岳先生,”殷知率先走出冰室,擡頭沉聲說,“我想要近十年來所有兇殺案的資料,尤其是容易形成厲鬼和惡鬼的案件。還有一些靈異事件、靈異地點的整理,為了判斷是否和我的猜測有關。”

左霏霏正巧在聽牆角,聞言不由得一滞。她當時就想起了宗鳴身邊的易東流,但那并不是近十年發生的事,妖監會也不至于現在去查宗鳴。沒想到正當她準備豎起耳朵再聽,譚嘉樹已經攬着她的肩膀直接走到了明漪跟前,這人嬉皮笑臉地打趣兒說:“你們倆商量什麽呢?我和霏霏都想聽。”

蠢貨,左霏霏也跟譚嘉樹搭檔出過好幾次任務,每次這人都會犯錯,倒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可明漪似乎也沒有要掩飾的意思,他示意殷知解釋,殷知才斟酌了一下詞句:“按照譚青行先生的分類,陣法分為大中小,單雙多層,後者又有并立和覆合關系。”

“你長話短說?”譚嘉樹晃晃腦袋,似乎都能聽到海浪的聲音,“我聽不懂。”

就算殷知有再好的涵養,此刻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她礙于明漪的面子,不得不縮減語句:“潘雨櫻的案子,你認為這個陣法能換來什麽東西?她的不死真的是獲益嗎?只能維持最基準的生活,卻花費了這麽多的犧牲,創造這樣的陣法有什麽意義?”

“失敗品呗,他們還真能用陣法逆天啊。也沒這種東西……”

“岳家的月燈,不就是成功品嗎?”

“……”

“我懷疑,這是某個多層覆合大陣的一部分,是其中的一個小型陣法。”

以妖監會現在研究最深的補氣陣為例,那是一個雙層并立陣,分為削氣和補氣。單獨拆出削氣陣來說,它借助陰木削弱了劉心美的氣運,乍一看确實對于他人沒有什麽益處,可一旦與補氣陣并立,它的效力可見一斑。如果說潘雨櫻身上這個陣法也能等同于削氣陣,那與之相伴的其他陣法,不能不讓妖監會總部提起重視。

“譚先生的筆記之中提到過一種說法,有類陣法,被專門用作提供犧牲。”殷知眉頭越鎖越深,她忍不住咬着自己的手指甲,“那類陣法統稱活祭陣,經常作為某些大陣的先決條件。”

說到這裏,連左霏霏也開始疑惑:“專門用作獻祭的陣法?不是殺人就夠了嗎?”

“夠了?還不夠,遠遠不夠!”說到這裏,殷知的情緒逐漸激動,她一把抓住左霏霏的手,顫抖着說,“你知道求雨祭祀要殺多少人嗎?只是一場雨而已啊!人的命是多麽的不值錢……呵,為了提高祭品的價值,有這種陣法,不是很正常嗎!你們妖獸,絕對不會懂的。”

“妖獸和人都是天的造物,殷小姐不用這樣說,也傷了陸沺的心。”明漪輕輕拍了拍殷知的手,微笑着将左霏霏護在身後。他話鋒一轉,皺眉嘆了口氣:“青行在時确實有提過大陣,但迄今為止,我并不了解大陣的功效是什麽。”

“總部也不清楚,所以要我們務必提高警惕。”殷知自覺失态,退後向左霏霏深深鞠了一躬。

如果說只求官運亨通就足夠要了劉心美的命,那麽潘雨櫻所帶來的犧牲,引向的又是什麽訴求?背後的真兇到底想要什麽東西,才不惜付出如此代價?殷知一聲苦笑,久久不能從情緒中掙脫:“無論如何,都要以陣法為先,阻止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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