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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直到第二天傍晚,荀非雨才堪堪從噩夢中掙紮出來。但他一睜眼就發覺了不對勁,再也沒有了視角的盲區,伸手一摸,原本被挖出來的眼珠子也回到了原位。但一扭頭,他卻發現了在床邊昏昏欲睡的左霏霏:“怎麽是你?”

那女人柔順的長發快要垂到了地上,她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因為你似乎有很多東西想問我,我也有必須說完的話。”

“……宗鳴呢?”

“代替你見殷知,陳述陣法的狀況。”

“潘雨櫻身上那個陣法有進展了?!”

“推測是某個大陣的一部分,人真有意思,自己搞出來的事,卻讓妖來收尾。”

“說的你好像不是人一樣?”

“我不算,”左霏霏揶揄一笑,“你也不是,至少沒人把你當成人來看。”

卡啦一聲,左霏霏撕開了手邊的面包紙袋。那聲音格外刺耳,荀非雨皺眉接過左霏霏遞來的面包,翻身坐在床沿邊咬了一口:“那沒什麽區別,陣法……”

“對于陣法,區別可就大了。妖能作為媒介,人卻只能跪着……算了,”左霏霏翹起二郎腿,低頭點了一根煙,“仝山離開前,讓我教你使用天狗的能力,你想學嗎?或者說,你願意接納妖這個身份嗎?”

“這重要嗎?你不是說沒人把我……”

“重要,你的欲望,非常重要。”

“為什麽?”

“因為沒人問過我的意見。”

在成為朏朏之前,左霏霏只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病秧子,被人遺棄在京郊的孤兒院。那時的自己天天坐在床邊,看着江逝水和另一個瘦小的男孩兒整天捏泥巴,連羨慕的力氣都沒有。她低頭略帶傷感地笑着,似乎又看到了某個男人微笑着向自己走來,輕聲問了句要不要當叔叔的女兒:“荀非雨,你遇到過雷劫吧,知道原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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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驗?”荀非雨啧了一聲,“江逝水說化形都會有,從狗變成人,是嗎?”

“不對,”左霏霏搖頭,“是懲罰,或者說,從人的靈魂,變成天狗的代價。”

“我并沒有受到傷害。”

“是啊,是啊!”

該怎麽樣描述左霏霏的表情?那女人眼裏有淚,笑得又極為諷刺。她別過頭咬緊了牙關,兩行眼淚直接從眼角滑了下來:“因為有人替你付出了代價,仝山還殘存在妖丹裏那一魂,已經沒了……而我沒你這麽幸運,我幾乎,被雷燒焦了,那時候雲扉蘇醒過來救了我,我們,變成了共同體。你發現了嗎?身為人類的你,和曾經作為人的我,都是被拯救的。”

所有玄幻小說裏都會有一個橋段,妖族道行夠了才會幻化成人。當時荀非雨就有一個疑問,為什麽要變成人形呢?明明獸态才可以發揮妖最強的能力,就拿天狗來說,獸态兼具尖牙利爪,速度和五感都比人的形态強上好幾倍,為什麽人形會是妖獸修煉的終點?這種本末倒置的環節,或許只是高傲的人産生出的一種以人類為中心的意淫。

左霏霏一把抹去臉上的淚,苦笑着說:“對于妖來說,變成人形是一種降格,那是最簡單的事情。而人類攫取妖丹,想要變成妖,那才是違背天理,才會降下懲罰。”

“那你所說的妖丹,”荀非雨深深皺着眉,“它到底是什麽東西?還有我們的身體,為什麽可以修複……”

“蘊含傳承記憶的核心,”左霏霏嘆了口氣,“我只能這樣理解。”

或許是一種平衡,許多妖獸都沒有性別,換句話說,從始至終就只有那麽一只。只要妖丹本身不受到任何損傷,妖獸的魂魄就能借助它不斷轉生,但數量卻不會增多。而天狗卻是很奇怪的一類,在朏朏妖丹中的傳承記憶裏,古時天狗也僅此一只,但自從月燈被制造出來之後,天狗就演變成了共享一顆妖丹的種群——就好像是專門為了克制月燈而誕生。

岳家人之所以憎惡天狗,就是因為他們共享妖丹的緣故。這個種群不會輕易覆滅,且各個都具有極強的恢複能力,月燈持有人沒等到壽數耗盡,就會被天狗咬死。但這個情況在岳明漪上一代終于得到了扭轉:岳家人借助了月燈對天狗的吸引力,找出了天狗一族所在的地方。一批士兵攜帶着生化武器進入了天狗一族群居的地方,以自殺式襲擊的方式,将其在同一時間內全部擊殺。

左霏霏皺着眉頭低聲說:“但岳明漪的姑姑于心不忍,提前抱走了天狗一族最小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仝山。”

荀非雨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一不留神,尖牙就把煙蒂咬了個對穿。他擡起眼皮瞄了左霏霏一眼,啧了一聲才說:“不是什麽于心不忍,岳家不能沒有限制,所以才……” 這話就好像直接從荀非雨嘴裏蹦出來似的,他都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知道這些東西。

可左霏霏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搖頭一陣苦笑:“你的能力越強,就能得到越多的傳承記憶,但天狗一族的仇恨勢必幹擾你的判斷。我沒得選,但我希望你有機會。”

沉默良久,荀非雨掐滅煙頭:“好,除了化形你還要教什麽?”

左霏霏怔住:“為什麽……不拒絕呢?”

“你無非是想從我這裏彌補你當時不能拒絕的遺憾,”荀非雨別過頭長嘆一口氣,叼起一根煙咧嘴笑着,“記憶最多給我加個視角,不是精神分裂。無論如何,我都是荀非雨,也只能當荀非雨而已。”

被戳穿的左霏霏略有些尴尬,她沉默地望着荀非雨,鼻翼之下浮動着微弱的苦味。那是一股複雜的味道,不乏疑慮,也有恐懼,但表述出來的話只有積極和安慰的假象。但荀非雨很擅長這些,他那輕松的表情演得爐火純青,完全壓抑了內在的活動。

她始終認為荀非雨是個武斷的人,但自己應該勸說的話已經說完,此刻也沒有立場再去幹涉荀非雨的決定。于是左霏霏彎腰撿起了地上的牛皮紙帶,拆開線圈拿出一本寫有《…劄記》的書,鄭重地交到荀非雨手中:“這是站在妖的視角,對現在這個世界的總概,你看完之後有不懂的就問我。”

那是一本純手寫的書,筆者的字跡格外潦草,要讀懂它實屬勉強。荀非雨食指按在書頁上,一字一頓念出上面的內容:“人離開血肉之後,鬼魂仍可以存在,推定,概念上,鬼是更純粹的人。而除此之外,還有……妖,草木石靈,通過陣法進行判定,它們的存在等級更高?”

這一段陳述筆者引用了兩個例子:第一例比對替換祭品,從“替罪羊”的角度入手,對比兩次求雨的效果,在數量及其他自變量不改變的前提下,由人牲變出畜牲,求雨效果并無差異。

第二例解析陣法構成,從“媒介”入手,将其拆成“媒”和“介”兩個概念。“媒”特指舉行祭祀儀式的巫師,充當發言人;而“介”被寫為“介質”,起傳導作用,只能由妖獸、草木石靈或強有力的鬼魂來充當。

“你把陣法想象成打電話會好些,”左霏霏瞄了眼荀非雨看的頁數,自顧自起身拿了本宗鳴的書翻看起來,“祭品是制作電話機的材料,巫師是打電話的人,而妖獸、陰木之類的東西是電話線,将人的乞求往上傳達。”

荀非雨記得求神拜佛只用去廟子裏就完事:“有必要搞得這麽複雜?去廟子裏,或者捐些香火不好嗎?”

“你覺得那樣的成功率很高嗎?”左霏霏不慌不忙地反問道,“而且去廟裏你拜的是神嗎?中國人拜神,往往都是有目的性的去最近或者最靈驗的宗教場合,說到底,還是為了滿足私欲而已。那不是真正的信仰,付出的代價不夠,願望傳達的對象也是錯誤的,所以不能靈驗。”

“還有,”荀非雨指着人不能作為媒介的一行問,“這是不是和殷知說的,人被剝奪了和天道之間的聯絡有關?所以身為妖的我們能夠跟天交流?”

“不能,”左霏霏搖頭,“只是我們的聲音,很少被天忽視,僅此而已。”

天是什麽呢?從窗口望出去,燒的一片火紅的彤雲嗎?還是科學上研究出來,發來種種星體圖片的宇宙呢?左霏霏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一個概念,一個代表着“絕對力量”的概念,又被人稱作“神明”。而朏朏的傳承記憶中顯示,妖的所有能力都來自于天,并且設有一個隐藏的上限,在這個上限之內索取是不會受到懲罰也不用支付代價的。

“妖獸和人類最大的區別就在于這個隐藏的上限,人類的上限很低。舉個例子,持有月燈的人你可以理解為超能力者,而具有這樣能力已經突破了人類本身的上限,所以需要付出代價,就是折壽。”

左霏霏按住荀非雨翻頁的手,皺着眉頭說:“而妖獸的上限極高,我們可以向天道索取的力量遠高于人,并且天生就帶有一些功能,比如我對情緒的感知,宗鳴的視覺,還有你的聽力嗅覺。在這之上,我們還可以索求更多,比如天狗的火,宗鳴的霧,朏朏的風,陸沺親近草木,但這就需要代價和訴求了。”

訴求,索取的行為,以及支付代價,乍一聽是個很合理的體系。在這種體系中,先決條件是自身的訴求,所以荀非雨“想學”或者“想要獲得力量”的欲望顯得格外重要。而這個支付代價的體系又被用在陣法當中,荀非雨深知這種代價的恐怖之處,他不由得看向左霏霏:“我沒有看到你用過風。”

“因為驅役風,我需要支付代價。”左霏霏攤開右手,五指輕輕一劃,荀非雨便感覺到耳邊有一陣微弱的清風拂過。但很快,左霏霏的右手食指就咔噠一聲反折過去,面孔因為疼痛猙獰起來:“代價這種東西很奇怪,反應在我身上是骨折,在天狗身上是變回瘦弱的獸形,總而言之,會有一段虛弱期,那就是妖的弱點。”

這時候荀非雨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宗鳴的樣子,那個人無數次使用白霧,對于宗鳴來說代價又是什麽呢?宗鳴對于妖監會的排斥,置身事外的态度,難道他也和左霏霏一樣不想支付代價嗎?荀非雨猶疑着開口:“宗鳴呢?他不會有事嗎?”

“只要妖丹不受損,我們只是痛或者虛弱而已。和人的折壽比較起來,是不是很輕?”左霏霏咬牙将手指掰回原位:“越是強大的妖,上限越高,你看到的只是我的上限,而宗鳴遠在我之上,他不會有事的,你更應該擔心你自己。”

荀非雨正叼着一支煙,試圖按照書中所寫的文字憑空弄出火苗。左霏霏見狀嗤笑一聲,扔去一個打火機:“仝山學了好久都沒學會的東西,你怎麽可能一看就懂。他當時說啊,他想保護岳明漪,所以拜托譚青行整理這些東西……保護,唉,那些人,不過當我們是工具而已,不論你我,還是宗鳴。”

但不肖一會兒,荀非雨右手食指上竟跳出了一顆橙紅色的火星,雖然只是轉瞬即逝,但足夠讓左霏霏瞠目結舌。她定定地看着荀非雨滿頭的大汗,正想伸手幫人擦汗,手機卻在這時響起來。她皺着眉接通了陸沺打來的電話,還沒說兩句,那頭就傳來了一聲劇烈的碰撞聲。

“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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