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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臨近1點,街上除了剛剛開出警局的警車,已經見不到私家車的影子。荀非雨一臉不爽揣兜走在前,時不時回頭看一下在身後慢慢踱步的宗鳴。在他前二十六年的生活裏似乎很少出現這種情況,一直以來都是荀非雨看着別人離去的背影。他有些焦躁地撥弄着掌心裏揉成一團的口罩,那個死結無論如何也解不開。

應該把案情告訴宗鳴,但是他真的想要知道這些東西嗎?歸根究底,宗鳴如果不是為了代替自己去見殷知,今天說不定也不會被拉入這起案件之中。那麽他的态度又是否會和以前一樣?對劉心美的死淡漠不已,對潘雨櫻的自殺熟視無睹。難道就像譚嘉樹所說,宗鳴的态度是因為自己才改變了嗎?

“你……”荀非雨停下腳步,垂着頭問,“想不想聽?就是受害者的分析。”

等了好久,身後也沒有傳來宗鳴的聲音。荀非雨眉梢劇烈一跳,慌忙轉過身去,卻差點兒撞上宗鳴的鼻尖。那人眯着眼睛指了指下面,荀非雨低頭一看,褲管沒有遮蓋住的腳踝已經完全粉碎,只能依靠白霧勉強相連。

那傷處并未滲出大量的血,萦繞在布料周圍的白霧徒勞地修補着傷口,變作碎片的皮膚卻一層層剝落下來。荀非雨咬着牙蹲下來檢查宗鳴的雙腳,自腿縫之間看着兩人走了半個小時的街道,胸中的愧疚直接碾碎了煩躁:“你不早說!”

而宗鳴只是安靜地笑着,別過眼說:“你在生氣,沒有叫你。”

“還能走路嗎?不是,你走了這麽遠?”荀非雨擡起頭啧了一聲,他也不知道自己平時對血那麽敏感一個人,今晚怎麽就沒發現宗鳴的異常?顧不得其他,他直接轉過身背向宗鳴:“我給你道歉行嗎?上來,我背你回去。”

宗鳴并沒有客氣,他趴在荀非雨背上,那重量出奇的輕,荀非雨愣了好半天才起身往前走。靠得更近以後荀非雨才聞到那股血腥味,極為淺淡,就像宗鳴這個人的特質一樣。什麽都不說,也很少暴露自己的情緒。荀非雨深吸一口氣,卻感覺到宗鳴将下巴擱在了自己肩上,貼着耳廓低聲說:“我的錢買得起iPhone 11 Pro,所有顏色。”

“哈?您行行好,別炫了我知道你有錢。”荀非雨嗆得猛咳一聲,歪過頭想瞪宗鳴一眼,脖子卻被宗鳴的手臂勒住。天上的烏雲已經擋住了月亮,越來越密的細雪飛舞下來,他卻被宗鳴的大衣罩住,勉強算得上溫暖:“宗鳴,你的代價……是突然出現的嗎?”

以前荀非雨從來沒有看到過,使用白霧驅役厲鬼的時候,宗鳴又何嘗出現過現在這種狀況。無論是誰,都只能看到宗鳴最為強悍的一面,恐怕都無法相信宗鳴身上會出現“代價”這種東西。荀非雨想起左霏霏立刻骨折的手指,忍不住去瞄宗鳴的腳,卻聽到宗鳴嘆息:“不是。”

“為什麽這次會這麽嚴重?”

“嚴重嗎?”

“你都不能走路……你?!”

“發現啦?”

成天坐在藤椅上曬太陽喝茶,能坐着絕對不會站着的宗鳴,荀非雨只以為這是宗鳴的懶怠。易東流總是備好一條能垂到地上的薄毯,它蓋住了宗鳴的雙腿,也阻隔了荀非雨的視線——讓他一直沒有發覺宗鳴其實一開始就已經飽受“代價”的折磨。

樹葉被寒風刮得簌簌作響,冰冷的耳垂卻因為接觸到宗鳴的呼吸而變得滾燙。宗鳴的雙手在荀非雨脖子下方交疊,兩手輕輕拽着大衣的領子,望着前路低聲說:“其實已經比以前更輕了,小狗在擔心我嗎?”

所以十幾年前你才不幫妖監會的人嗎?但荀非雨已經問不出這種話,他沉默無言地走着,等回到寵物診所,宗鳴似乎已經趴在他的肩頭睡着了。跑來開門的江逝水有些憔悴,她連忙捂住嘴,瞪了想要發問的易東流一眼。

等安置好宗鳴,荀非雨仍是困意全無。他聽到門外壓低的腳步聲,無奈斜着眼看向門縫,果然是滿臉通紅的江逝水在扒門縫:“拿着你的三流小說下樓,我有點事情問你。”

十幾年前的事,如果不能問當事人,那麽記錄下這一切的江逝水應該知道曾經發生了什麽。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一樓客廳,易東流端來兩杯茶和一盤點心,颔首說看看宗先生,就直接飄上了樓。江逝水那一身打扮像是根本就沒睡,她一手抓着點心往嘴裏塞,荀非雨卻看到這丫頭的手上又沒戴辟邪的東西:“江逝水,你那些手鏈呢?趕快戴上!”

江逝水喉頭一哽,不情不願地從茶幾下面發出一串紫水晶珠串挂在脖子上:“我忘了嘛!你有啥事兒要問我呀?”她興奮地眨了眨眼睛,“感情問題?怎麽挖易東流的牆角?不對不對,我覺得你和宗醫生更那個,就是那個你明白吧?哎喲!”

荀非雨沒忍住,伸手彈了她一個腦瓜崩:“說正事,成天想些有的沒的,毛病多!”

“我關心你嘛!”

“知道了,你怎麽不想想你和易東流?”

“……你不要幹擾我嗑cp!主仆它不香嗎?飼養關系不香嗎?非要搞BG鬧哪樣啊!”

“所以你書裏為了過審,改了BG,還改沒改其他地方?”

《乍見之歡》這本書荀非雨當入門讀物看了幾遍,開初還沒覺得有什麽奇怪的地方,但聽完左霏霏的話,确實有很多對不上的地方。妖物化形那一塊沿用的是玄幻小說套路,和現實情況不符,結局裏除了月燈都死去了,但是又縮略了譚嘉樹口中關于“鬼潮”的部分。更奇怪的一點是,就連左霏霏之前的身份都有出鏡,卻沒有出現與宗鳴和易東流特征相似的人物。

“我想知道北京鬼潮。”荀非雨摸了摸江逝水的頭頂,勉強一笑,“還有你的書裏為什麽沒有宗鳴?你應該很了解他。”

江逝水直接回答了第二個問題:“因為這本書是為了樹立妖監會形象而存在的,它不是宗醫生這種個人英雄的贊歌。當然,我叔叔和譚家,包括其他幾家的人,都不覺得宗醫生能被寫進去。”她慌忙擺手解釋,“不是,其實,你知道……宗醫生像是一個工具,那種非常厲害的工具人,完全按照事實來寫的話。”

“主角下跪求他,太奇怪了。”荀非雨看了江逝水一眼,低聲問,“能抽煙嗎?”

“給我一根?”江逝水見荀非雨瞬間冷臉,立刻摸了一根棒棒糖出來,“我說這個哈哈哈!鬼潮這個解釋起來很複雜,具體時間是在十六年前,北京北新橋鎮海寺下的鎖龍井暴動,因為其中困鎖的古龍身死引發了近年來規模最大的鬼潮。”

當時江逝水年紀還很小,對此并沒有很深的印象。寫在書中的內容全憑明漪口述,當然這敘述之中确有宗鳴存在,但最後卻不太正面。她不知道該怎樣跟荀非雨解釋,只能絞着袖腳說:“殷知姐姐的男朋友,左家家主的愛人,妖監會死了很多人……但平民其實保下來了,雖然也有犧牲,但是,妖監會盡了全力。或許他們覺得,宗醫生沒有盡全力吧。可是……狗哥,不是每個人都必須要當英雄的,對不對?”

倘使這真的是一個足夠覆滅妖監會大半勢力的災難,那麽宗鳴的确應該受到道德上的譴責,但前提是,宗鳴得是一個人類。荀非雨聽到“古龍”兩個字就已經察覺了異樣,誘發鬼潮的是妖物之死,那作為妖的宗鳴,的确能找到合理但不合情的理由,不去為人付出。那是立場上的不同,但荀非雨胸中仍有些阻滞。

“你要是想知道這個,為什麽不直接問我呢?”

停着客廳中心的藤椅忽然一轉,原本應該躺在三樓的宗鳴卻已經站在了樓梯口。易東流無奈地抱着毛毯跟在宗鳴身後,見男人坐下來才替他蓋上,嘆口氣前去泡茶。而江逝水看着荀非雨和宗鳴之間微妙的氣流,蹭到荀非雨身邊笑嘻嘻地小聲說:“他急了,你看他急了!”

宗鳴長眉一挑,白了荀非雨一眼:“所以為什麽……”

每次荀非雨都覺得宗鳴這個人的關注點很奇怪,他忍不住嗆回去:“你自己說的是人話嗎?你覺得我能聽懂?”

就不說過分精簡的“是”或“不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比喻句都能讓荀非雨直接大腦宕機。而且宗鳴的陳述常常不帶看法和感情色彩,怎麽聽怎麽像挑釁。荀非雨都怕自己聽了之後直接開罵,罵得太難聽恐怕又要給宗鳴造成什麽誤解。但現在已經被宗鳴聽到,他只能硬着頭皮說:“譚嘉樹說妖監會對你有看法,之前我就擔心……算了,你為什麽不幫譚青行?”

不出所料,宗鳴幹巴巴一句:“幫不了。”

江逝水打了個哈欠,和荀非雨雙雙翻了個白眼。沒有前因後果,問了宗鳴也不會說,理解成傲慢也很正常。荀非雨一想到今天左霏霏那副着急的樣子,估計宗鳴又是說錯了什麽話,直接把白落梅惹生氣了,讓妖監會下不來臺:“你這人真的嘴巴裏長刺。”

宗鳴懶得解釋,而端着茶走過來易東流卻突然正色,皺着眉說:“規則如此,請不要責怪宗先生。”他瞥了一眼江逝水,放下茶盞低聲補充,“宗先生所說句句屬實,若不是因為譚昭……妖監會并沒有羸弱到需要助力的程度,他們只是為了更輕松。”

雖然那種想法也沒有什麽不對,但還是無法為宗鳴不提供援助做出合理的解釋。像是下定了決心,荀非雨上前一把拽起宗鳴,看了眼他的腳才将人推到二樓,靠着窗戶低聲問:“我有個想法,你是不是因為,你是妖,所以站在古龍那一邊,不願意幫助人類?”

妖對于人類的怨怼并非一日而起,不說天狗的世仇,本身妖監會這個名字就讓某些強大的妖物有所抵觸。江逝水那本書裏也有寫過,人類曾為了鲛绡屠殺鲛人,為了庇佑子孫困鎖龍脈,現在又以傲慢的姿态對它們監督管理,憑什麽呢?傳承記憶在荀非雨腦海裏不斷叫嚣,逝去的天狗一族變作血海,狂躁地嘶吼着憑什麽。

荀非雨想從宗鳴臉上找到怨恨,或者說悲憫、傲慢也好,但宗鳴那張五官模糊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什麽。他只能盯着宗鳴的眼睛,卻又像是要被這雙灰眸蠱惑,站在了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根本找不到任何答案。

良久,宗鳴才低聲一笑:“我不站在任何一邊。”

“你對左霏霏很特別。”

“不說易東流了?”

“……妖,鬼,你的眼裏沒有人,是嗎?”

“你不是人類嗎?”

以問代答,宗鳴很少正面回答荀非雨的問題,尤其是這一個。肉體來說不是,但荀非雨希望自己是,可如果這樣回答,又等同于自己希望出現在宗鳴眼裏。荀非雨嘴角抽動,神情複雜地看向宗鳴,他不想問出自己是否特別這種話,感覺就像是戀愛小說裏的女主角一樣,自卑又無腦。

“沒有人站在我這一邊。”宗鳴溫熱的雙手攀上了荀非雨的臉頰,強迫荀非雨擡頭看着自己,“但我希望你可以。”

傷口滲出的殷紅抹在了荀非雨的臉上,鬼使神差,他抓住宗鳴的手腕,伸出舌頭舔了舔宗鳴被鮮血濡濕的掌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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