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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那一晚荀非雨睡得格外不安穩,地板的冰冷隔着被褥都能傳到身上,表皮以下的內容卻像是被烈火燒灼。夢境中他又置身于一片血海汪洋之中,低頭往下看去,血紅的池面卻映照出幾十張全然陌生的臉。男女老少皆有一雙冰藍色的眼睛,他們緊緊注視着荀非雨,想要沖出水面,卻好像被這層血液所阻隔。
荀非雨倒抽一口涼氣,往後退了一步:“這是哪裏?”
水面下的人異口同聲:“天狗的妖丹。”
那聲音在血海中震出一圈又一圈的餘波,直到一只血手破水而出,又飛速被彈起的血線鎮壓。荀非雨在這夢境中坐立不安,他盲目地向前跑動,濺起漫天血沫。一匹狼蜷在不遠處的裂隙上,見荀非雨向自己跑來,睜開眼睛露出冰藍的瞳仁。正當荀非雨想要張口,停滞在空中的血點卻瞬間連結,如同箭雨拉出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直直将狼犬切割開來,拖入水面之下。
而天頂上慘白的月亮在水面下赫然變成了一只獨眼,冰冷地盯着狼犬逐漸下沉的身軀。
“哈——!”荀非雨一把掀開被子坐起來,粗重的喘息竟然沒有驚醒床上的宗鳴。他驚魂甫定,伸手拍了拍臉,握住宗鳴恢複如初的手塞回被子裏,起身下樓找早起的江逝水索要昨天妖監會承諾送來的手機。
那邊的人辦事效率确實高,送來的iPhone 11還是黑色。荀非雨和江逝水一起草草解決了早餐,看了一眼手機上譚嘉樹發來的信息,嘆口氣準備出門。臨行前他彎下腰捏了把江逝水的臉,指着樓上低聲說:“你和易東流守好宗鳴,他很虛弱。”
“你呢?”江逝水看荀非雨一副臉色很差的樣子,不免有點兒擔心,“狗哥,又出了什麽事嗎?是不是昨晚我聽到那聲巨響……”
“具體情況我不清楚,明漪叫我執行任務,也該還他給我妖丹的情了。”荀非雨低頭看了一眼手機,聽到一聲口哨,回頭果然看到停在對街的摩托車。他匆忙拍了拍江逝水的肩膀,頭也不回地往譚嘉樹那裏。三樓的窗簾輕顫了一下,随着機車的轟鳴消失,整條街似乎又恢複了寧靜。
江逝水望着機車留下的尾氣發愣,良久才回頭對易東流一笑,低頭摘下身上全部辟邪的首飾:“你昨晚教我的東西,今天能繼續學嗎?”
“好。”
8:32,妖監會西南分部大廳,能出外勤的幹員除宗鳴以外都彙聚在八仙桌旁。桌上擺那盆菖蒲是陸沺,小白貓在一旁撥弄草葉咬着玩兒。荀非雨第一次見殷知,那女人臉上濃重的化妝品味讓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并沒有向荀非雨做任何的自我介紹,而是非常不滿地盯着明漪:“我不同意。”
剛在路上譚嘉樹就簡單解釋了一下現在的狀況,左霏霏昨天越權接受了警方的援助請求,這一舉動讓殷知非常不滿。現在西南分部能出外勤的幹員也就四個,本就人手不足,再借調給警方,恐怕又要延誤陣法的破解。
明漪揉着酸痛的額角,輕描淡寫瞥了殷知一眼:“你也越權?”
小白貓聞言跳進荀非雨懷裏,譚嘉樹卻啧了兩聲:“岳叔你也不能一言堂啊,”他轉向殷知聳聳肩,“知姐兒你也是,警方資料庫不對外開,他們現在忙不過來,幫了他們肯定會更快。況且這玩意兒也不急着這麽一時吧,我叔叔解了一輩子,你慌兩三天?”
“我沒興趣聽你們谝,譚嘉樹說的有道理。”荀非雨抓着小白貓的後頸皮扔回桌上,與略有些驚訝的明漪對視一眼,“叫你一聲分部長?你說你要維護人類的安全,現在最緊急的不安定因素就是向南。”
明漪摸着下巴點頭,盯着桌上那幾個剝好的橘子出神。好一會兒他才若有所思的說了句什麽,但迅速就以笑帶過:“天狗積極很好,所以我有個事情需要交給你。殷知,你來說吧。”
殷知正滿眼眷戀地撫摸着菖蒲的葉片,她被提到之後站了起來,冷冷看向坐在荀非雨旁邊的譚嘉樹:“天狗,我需要你在出外勤期間監視譚嘉樹的一舉一動。”
窩裏鬥?問題是這種話,當着譚嘉樹的面說真的合适?
等譚嘉樹領了任務把荀非雨拽出了幻陣,他才一邊兒嘆氣一邊兒碎碎念給荀非雨解釋。前些日子殷知一直苦心研究那張人皮,今天淩晨終于啃出了點兒結果,但又似乎不太如人意:人皮腿部繞着那一條螺旋紋拆解出來,竟有幾分像譚家的家紋。
譚嘉樹見荀非雨半信半疑,幹脆扒開左臂的袖子,露出半截青藍紋身:那是兩股繞在一起的青藍色螺旋線,自手腕盤繞而上,繞頸一圈,像個上吊的鎖扣。他撇嘴啧了一聲,拍拍荀非雨的肩膀說:“她知道不是我幹的,但是懷疑譚家……畢竟我叔的陣紋裏也能拆出一條龍。證實這個猜測之前,我提議的,找個人監視一下我,免得有人說我跟譚家那幫老不死的接觸。”
“龍?還以為你要上吊呢。”荀非雨挑了挑眉,“為什麽是我來監視你?陸沺是她養大的,左霏霏又是左家人。”
“這叫卷龍紋!雖然沒文化,但你确實挺合适的。”譚嘉樹扔來一個機車帽,騰出地方拿皮繩捆紮一個黑色的箱子,他一邊笑一邊解釋,“第一,你以前的職業,更了解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第二,你不是妖監會九家的人,和譚家沒有利益關聯。至于第三嘛,我信你。”
“盲目相信別人會害死你。”
“哇,非雨哥?別吧,咱倆誰跟誰啊哈哈哈!”
“別貧了,出發吧。”
和妖監會其他幾個人不同,譚嘉樹行事非常坦蕩,做決斷的時候也算是明大義的。妖監會內詭谲的利益争端,荀非雨并不想去了解。他一路上翻看手機裏儲存的資料,那是鑒證科在昨晚爆炸案現場拍攝的照片。
他為那幾個殉職的警察嘆息,但又不太明白自己和譚嘉樹去往爆炸現場的必要。向南陰狠毒辣,侄子向三兒多年開設讨債公司和經營毒品生意,搞到雷管或者自制炸藥也并非不可能。荀非雨和譚嘉樹應該都不是什麽炸藥專家,屍體也應該由法醫查驗,難道是想讓自己這條狗聞一聞,找出向南的行蹤嗎?
“還不是因為宗鳴啊。”譚嘉樹長嘆一口氣,“他說什麽,白落梅的部下會遭遇厲鬼和不幸,死得線索都不留。這到底是算命還是詛咒?”
算命和詛咒有什麽區別?算命的套路,尤其是江湖騙子那一類,含含糊糊說兩句前半生不幸,猜兩句未來想聽的。如果算出來的“未來”是人不想聽的,說成是詛咒也不為過,更何況還清楚地應驗了。但讓宗鳴算這些的不就是人嗎?問了也答了,聽完倒打一耙,還真是。
荀非雨抽了抽嘴角:“他多半還睡死着呢。”
躺在床上的宗鳴打了個噴嚏,而這時易東流似乎感知到了什麽,他對滿頭大汗的江逝水微微鞠了一躬,閃身自宗鳴床下的陰影裏爬了出來。宗鳴脖子未動,頭卻轉向了易東流那邊,面無表情地看着易東流那雙微微發抖的手:“你在幹什麽?”
“易某正在……”
“給江逝水遞一把刀?”
“……”
“宗先生,江小姐身上的東西本就不合常理。”
四柱全陰卻不能視鬼,能用符箓,但畫出來的符卻沒有任何效果。在宗鳴和荀非雨外出的時候,江逝水和易東流在客廳裏閑聊,她記得自己被江家帶回去之前,還因為見到不幹淨的東西被吓出一場大病。
他不想為自己的行為多做辯解,只是敘述了一遍江逝水的想法:“江小姐她,不願意只做誘餌。哪怕是會燃燒掉短暫的生命,也想要學會一些與鬼魂交流的方式……易某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所以才,放出幾只沒有兇性的冥鬼。”
自冤鬼一案後,江逝水偶爾也能看到鬼,尤其是在鬼氣極重的地方摘下護身符。易東流作為惡鬼,本身就像是布滿鬼氣的沼澤。或許是被自己吞噬那個厲鬼所幹擾,他的确想要保護江逝水,但易東流無法忘記江逝水離開寵物診所之前那句話:我不是在危險的時候才有用嗎?
“宗先生,您說得對,她畢竟不是豢養在溫室裏的花朵。”易東流深感無奈,“易某只是想,成全她的願望。當一個無用之人,一個累贅,我好像記得那種感受……過于絕望,哪怕是有個自我犧牲的機會,也要證明自己的價值。”
“我不明白。”宗鳴扶正自己的頭顱,坐起身撩開窗簾,“算了,你随意吧。去槐樹那邊,那裏更合适。”
“謝謝宗先生,”易東流推門出去,眨了眨眼回頭說,“其實您是明白的,您幫助我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
好一會兒,宗鳴才從荀非雨的衣櫃裏選出今天想穿的衣服。三樓走廊上的窗戶對向後院,那裏易東流正放出犬鬼,陪着江逝水玩扔球的游戲。宗鳴拉起衣領深吸一口其上殘留的味道,提着一瓶酒推開了隔壁房間沉重的木門。
黃柏木地板上散出幾縷若有若無的鬼氣,與宗鳴身上的白霧纏繞在一處,最終竟是被白霧侵吞。而宗鳴盯着空空的三面牆,用力踩向唯一一塊正方形的地板。只聽咔嗒一聲,窗沿下那塊地板直接彈開一條縫,露出一個暗格。
暗格之中空無一物,灰塵上還留有幾個指印。宗鳴譏諷一笑,揮出白霧将暗格四方的木塊同時向外推,原本作為底部的水泥竟然像是水波一般散開,露出一個岫岩玉盒。它被白霧托起,送到宗鳴手邊,其上雕刻的獸面紋讓宗鳴忍不住皺眉。他關閉暗格坐了下來,按下獸面紋凸起的兩個眼睛,彈開的盒子內放置着兩個龍紋青銅酒樽,還有一片殘碎的龜腹甲。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青銅酒樽,一杯擺在牆邊,一杯宗鳴握在手上。那酒入了樽已經染上銅綠,再好的酒器,放置這麽久,也不能繼續使用了。可宗鳴還是低頭啜了一口,單手把玩着龜甲,與另一個酒杯遙遙一碰:“祭祀用的鬯酒,你的品味還真古怪。”
黑黍加上郁金香草釀造而成,說香不香,倒是有股清淡的藥味。宗鳴潑掉樽中酒,收起酒樽,垂眸看向手中的腹甲。這塊腹甲長約10cm,寬約8cm,顯然自一塊極大而完整的龜腹甲上崩落。正面數道刻痕像是契文,而下方的鑿空和背後的燒灼又像是曾用于祭祀或占蔔。
宗鳴抛起殘片,站起身來漠然望着酒樽,明知不會有回應,仍然說了下去:“祭祀,不是為了讓人類有能力自保嗎?你的作品如今被人濫用,名為抟轉,現在改個名字好了,叫掠奪,或者偷竊怎麽樣?”宗鳴指腹摩挲着腹甲尖利的邊緣,咧嘴笑出了聲,“讓我來保管這個東西,本來就是個錯誤。”
令人牙酸的碎裂聲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裏回響,牆壁地板上徒生出無數白色巨手,手掌心的嘴裏布滿尖牙,瘋狂咬噬玉盒和青銅酒樽。而那片龜腹甲在宗鳴漠然的眼神之中被捏成碎片,直接扔進了最近的一張嘴裏。
被割破的指尖落下點點鮮血,順着黃柏木紋滲透,逐漸浮現出鏽紅色的紋路。以正中的方木為核心,三面牆上赫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雲雷紋。流動的光華在薄霧中不斷反射,映照在灰眸之中竟然只剩下鏽紅。宗鳴抓着袖口低頭無聲地笑,笑到最後滿眼落寞。
“陣法就是個笑話,和你的期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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