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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同一天,麓山醫院住院部5樓513號病房,一夜沒睡的白落梅從爆炸現場趕往這裏,而挂着吊瓶的商冬青正坐在病房外等她。老李已經問了些簡單的問題,醫生勸阻商冬青未果,這人仍強撐着身體回憶殷千泷失蹤前的點滴:“因為千泷的父母死得早,我比較照顧她,其實她是個好孩子……你是?那天撞到我的白隊長?”

白落梅沒來得及洗臉換衣服,青黑色的眼周暴露着她的疲憊。她身上煙味重到嗆人,外套上還沾着些污黑的塵土。女人胡亂在身上擦了擦手,禮節性地回握了一下商冬青遞來的手:“你讓局長叫我過來,希望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說。”

“對不起,白隊長。”

“……”

“我很抱歉。”

商冬青臉色也沒多好,這人幾年前診斷出股骨頭壞死,去美國換完钛合金髋骨後仍然只能跛行。因長期去川西高原考察選址建設希望小學,累病好幾次,半年前終于在華西确診為多發性癌症。他今年只有四十三歲,毛發已經因為化療掉光,疲态在他臉上更為明晰。

見白落梅只是憤恨地盯着病床上的殷千泷,商冬青低下頭一陣苦笑,趁老李不注意,直接拔掉了手上的針頭,撲通一聲跪在白落梅面前。他顫抖着撐住地面,臉色蒼白卻又重重地磕了個頭:“我替……千泷向您和犧牲的隊員,道歉,白隊長。”

“商總!”老李也是滿眼充血,他着急去扶商冬青,又看了一眼不為所動的白落梅,“白隊……”

白落梅只是冷冷地說:“你憑什麽代替她道歉?”

商冬青紅着眼睛,攥緊衣領說:“她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是我沒有把她引向正确的方向,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于事無補,我願意用自己的財力……彌補所有家屬,對不起。”

“彌補?哈哈!”

白落梅一拳砸在醫院的牆上,她因為局長一通電話被迫放下工作來到這裏,才不是為了聽什麽辯白和道歉。人死之後彌補有什麽用!道歉又有什麽用!看着長大的孩子,我深知她的品性不會做出這種事,這種話白落梅聽得太多了。

殷千泷體內殘留的精液已經檢查出向南的DNA,和齒痕中的唾液DNA一致。作為情人,她兩次為向南脫罪,另一個情人潘雨櫻身死,那時殷千泷居然還願意繼續替向南作證。白落梅記得這女人那深信不疑的樣子,記得她以自己聰慧的頭腦讓辦案警方啞口不言那高傲的姿态,現在自己變成了受害者,親屬或者朋友跪下來為她乞求原諒?就為了一句“對不起”,耽誤寶貴的時間?

老李和醫生都想要把商冬青從地上拉起來,但那男人就一直望着白落梅,仿佛白落梅不說一句沒關系,他就不起來。這個男人白落梅也有所耳聞,大慈善家,地震之後建立了賬項全透明的援助基金會,這樣的人給自己下跪。

白落梅一聲冷笑,打斷了老李那句沒關系:“我憑什麽代表他們接受你的道歉?我憑什麽代表所有受害人和他們的家屬原諒殷千泷!顯得警方很大度?大度!我他媽絕對不做慷他人之概的蠢事,殷千泷……她是幫兇!如果沒有她,又怎麽會發生現在這種事!”

跟蹤小隊四人加上葉文,608的荀雪芽,被毀一生的荀非雨,還有楊雪和潘雨櫻,還有她們的家人,死亡,還有親眷的傷痛,怎麽能由白落梅一個人來原諒?她鄙夷地看着商冬青,人都習慣護短,但那也要分清楚時間:“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告訴我對破案有價值的線索,不然我就以妨礙公務罪逮捕你。”

臨近中午荀非雨和譚嘉樹才抵達龍泉驿區,向三兒的別墅和爆炸那一棟都被拉上了黃色的警戒線,不少記者站在安全距離外,似乎想要鑽個空子進去做第一手報道。第一階段的搜證已經結束,白落梅趕赴醫院與受害者家屬會面,第二階段開始之前留了30分鐘給妖監會。

接應的人是孫梓,這大男孩兒連十字背帶都沒扣好,一臉頹喪地為兩個人帶路:“向三兒別墅地下室的地面上有殷千泷的血跡,冰箱裏放置着殷千泷的左眼球,找到一副被割開的塑料手铐,基本能判定這是案發第一現場。”

被殷千泷絞殺的人是向三兒的打手張元,他于昨日下午6點駕車離開,但此後片區內的監控錄像就已經損壞。跟蹤小隊和葉文的屍檢報告還沒有出來,暫時無法得知那四人的死亡時間和原因。孫梓望着地上被震碎的玻璃渣,胡亂擦去臉上的眼淚,拉開警戒線讓荀非雨和譚嘉樹過去:“你們一人去一邊會更快,我沒有白隊那種權限,30分鐘已經是極限了。”

“節省時間更重要。”荀非雨當機立斷,瞥了孫梓一眼,低聲對譚嘉樹說,“我去向三兒那一棟,必須回收一個東西。”

譚嘉樹心領神會,抓住孫梓說:“妖監會對我有些不信任,你和我一起看這一棟,我也能交差。”

孫梓甩開譚嘉樹的手,面色不善地說:“沒關系,反正我對你也沒有任何好感。”

矗立在荀非雨面前這幢鉛灰色現代風別墅,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陌生的地方。他從領口上取下一枚自江逝水頭上摘下來的發夾,輕車熟路捅開後院鐵門的鎖,直奔二樓書房。屋內的陳設和三年前荀非雨第一次來一模一樣,到處是儲存瓷器和名畫的玻璃展櫃,但展櫃裏最名貴的幾件已經被取走。

荀非雨咬着手套戴上,推門進入二樓書房,迅速拉上了窗簾。這間書房三面都貼着隔音牆紙,書櫃靠在兩側牆邊,書桌背向窗戶,進門右側就是一個馬毛單人沙發。玻璃茶幾上擺放着一個精致的大理石煙灰缸,空氣中甚至還有殘餘未消的雪茄煙味。

他嗆咳兩聲,将右側的書櫃往窗戶那邊推。櫃子頂部的灰塵落到荀非雨頭上,他眯着眼睛探手往夾縫中摸索,果然摸到了一個隐藏的插座。荀非雨眼神一凜,拔下插在上面的小黑盒扔進褲兜,迅速将書櫃複原回本來的位置。

向三兒這人非常迷信,廳堂卧室都會放置財神像。荀非雨下樓前看了一眼被黃線阻隔的卧室,整個二層并沒有任何鬼氣。他攥緊小黑盒走下樓梯,地下室的入口在這轉折的樓梯下,門縫內夾着一片指甲蓋兒大小的黃表紙,荀非雨在宗鳴寫符箓的時候見過這種材料。

他啧了一聲,望着幽暗的樓梯長久不語。血腥味似乎這十九級階梯之下,貼在荀非雨耳側輕聲呼喚他走下去。荀非雨眉頭一皺,打了個響指,噗呲一聲幾朵青藍色的火焰便滋滋地燒了起來。不為照明,而是防身。

走下階梯,荀非雨來到一道鐵門之前。相似的雪茄味似乎證實向南曾在此處停留,又或者說這裏才是向南的住處。只有客廳一半大的暗室裏沒有窗戶,荀非雨找到孫梓所說那個冰箱,忙不疊撲了過去,拉開門的力氣險些把它扯斷。但這空蕩蕩的冰櫃裏只有一灘血,荀非雨怔怔地看着被火點亮的冰箱,嘲笑自己居然期待在這種地方找到妹妹的殘肢。

而另一邊,譚嘉樹剛進屋踩了一腳水。這棟別墅本來是一間待售空屋,屋主常年旅居國外,被警方臨時征用。原本就沒有放置任何家具,此刻焦黑的牆壁更讓它顯得荒涼。昨夜的爆炸和救火所用的高壓水柱已經将現場破壞,痕跡類線索只剩下燒焦的破碎屍骨,恐怕是這個原因白落梅才想要依靠妖監會,提供更多的視角。

疑似引爆裝置只找了一塊損毀的手機主板,而炸彈則是老式雷管。屋內殘留着一股汽油味,可能是昨夜大火熊熊的原因。但遺憾的是,這都不在妖監會擅長的範疇內。譚嘉樹背着黑箱四下打量,笑着撥通荀非雨的電話:“我這邊沒有發現鬼氣。”

荀非雨皺着眉環視着地下室,地上那灘血殷紅異常:“只是有血腥味,沒別的,我過來跟你彙合,等着。”

不到5分鐘,荀非雨已經跑到爆炸現場與譚嘉樹彙合。他敲了兩下自己的褲兜,譚嘉樹咧了咧嘴:“辛苦了,我這邊也看完了。”

“行,”荀非雨沖孫梓點點頭,“向三兒這個人愛財,帶走了最值錢的四個藏品,關公像鎮着,屋裏相當幹淨。地下室裏雖然有血,但是我也沒有聞到鬼氣的味道。”

譚嘉樹揉了揉眉心小聲嘀咕:“殷千泷沒死,真是……”

孫梓兩步上前按住荀非雨的肩膀,泛黃的眼白上全是血絲:“沒有進展?!”

“暫時沒有,或者說,找不到與厲鬼緊密相關的線索。”

鬼氣的味道比一般的腐爛更為惡臭,左霏霏解釋過,那是混雜着情緒的緣故。這種東西對所有妖物的刺激性都很大,但朏朏一族可以對其分類,更加敏銳。天狗的鼻子也能對其追蹤,但是對活人的情緒殘留無效,倘使真的判定為人禍,那荀非雨和譚嘉樹在這裏也沒有什麽作用。

荀非雨攥着手中的小黑盒,內心略微有些複雜。那是他在做線人時安裝在向三兒書房中的耳朵,花了一年多才搞到整棟別墅的電源線路圖,發現那個被遺忘的插座。每隔五天,竊聽器會自動清空一次內存,以便錄入新的內容,而接受訊號的盒子就放在荀非雨床底的暗格之中。

“向三兒和向南都涉黑,既然死掉的他的打手,就從那邊入手呢?”半晌,荀非雨皺着眉對孫梓說,“你們隊長有個線人,我在他那裏住過一段時間,他經常翻到床下去,一待就是一晚上。多的我也不知道,你如果想起什麽不同尋常的點,随時聯系我。”

兩人離開之後孫梓迅速向白落梅彙報了這一情況,白落梅瞥了一眼正和老李核實時間線的商冬青,壓低聲音說:“誰告訴你線……仝雨?他還說了什麽?我知道了。”白落梅電話一掐,瞪了商冬青一眼向老李交代道,“等殷千泷醒了再通知我!”

她邊播電話邊跑,與剛走出消防通道的程鈞擦身而過。程鈞四下尋找着商冬青,看到白落梅的背影,又死死攥緊了自己的手機。等他收拾好表情才急匆匆攔住一個醫生問商冬青所在的位置:“商總在哪兒?”

“513病房門口。”

“謝謝。”

住院部是一個凹字形回廊,從消防通道口去往513需要轉一個彎。程鈞快步趕過去,手機卻在那時候響起來,商冬青已經看到了自己,他只能抱歉一笑,先接通了電話:“非雨,怎麽了?什麽?……我在忙,之後我開車到雙流接你。”

他很快挂斷了電話,擔心地看向商冬青頭上的青紫的痕跡。程鈞側頭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殷千泷,垂下頭對商冬青說:“商總,抱歉,我的朋友有急事,可能要請個假。”

“啊,是那個孩子?小雨嗎?他從北京回來了?”商冬青溫和地笑了笑,視線卻沒從殷千泷身上移開,“什麽時候?幫我這邊安排一個接送的司機就過去吧。”

“明天,”程鈞稍微心安了一些,他勉強一笑,“今天我先送您回去吧,殷小姐這邊我已經安排好了護工。”

“不過現在的人都很喜歡用雨字來起名字啊。”商冬青招呼程鈞過來坐,又給他遞了包紙巾。

程鈞感激地接過紙巾擦了頭上的汗,卻聽商冬青怔怔地說:“瞧你一頭汗,我還以為剛才白隊長說下雨了,想提醒你拿把傘過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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