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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摻入夜色的雨水順着沁紅傘骨的尾端滴下來，譚嘉樹手持衛星定位器站在一塊生鏽的鐵皮匾額下，擡起傘蓋向上看去，翡翠交易市場那六個字下面還挂着幾條冒着電火花的彩燈帶。在他面前的是條雨水倒灌的街道，兩側的建築不超過十層，底層的鋪子都和毛料玉石有關。

這座小鎮的核心就是翡翠互市，而譚嘉樹此時正好站在入口處。天邊落下的驚雷把緬甸北部的雪頂山間照得紫黑，停在傘骨上的蝴蝶亦因風一抖。他擡起食指接住翩然飄落的蝴蝶，天頂一片漆黑，除卻打雷那幾秒，昏暗又閃爍的路燈甚至不足以照亮前行的道路。随着一聲長嚎，三兩只野狗從譚嘉樹腳邊跑過，冒雨奔向正北方的信號塔。

“霏霏，配合天狗進行地毯式搜索。”譚嘉樹将定位器插回後腰，挑眉收起蝴蝶輕嘆，“天狗入世，血食人間……非雨哥，你就這麽想要一個真相嗎？”

冬夜的雨極冷，雖被皮毛隔絕了大半，荀非雨還是覺得冷。不斷有渾身濕漉漉的野狗從信號塔周圍的灌木叢中鑽出來，荀非雨不由得想起那些死在陋巷裏的犬鬼。他從高處跳下，引領着靈智未開的狗群走到樹下，舔舐着其中一只幼犬的皮毛——以人的思維他絕不會這麽做，但化作獸态，這幾乎成了本能。

狗群以臣服的姿态看着眼前那巨大的銀灰狼犬，它們低啞地吠叫着，讨好地搖着尾巴。它們的聲音不成文字，卻可以傳遞一些極為簡單的意思，有的在抱怨，有的在喜悅，有的在挑釁，還有一些仇恨的雜音——人，帶着我們，撕碎那些欺負我們的人類。而剛剛那只被荀非雨護住的幼犬卻用水靈靈的黑眸子望向他，像是在說：要我們做什麽呢？什麽都可以，我們相信你，首領。

“我不是。”

荀非雨起身擋在風口處，對于這樣的臣服，他心裏有些躁動，卻又感覺到些許的無力。唯強者馬首是瞻，不管他是否回應自己的願望，只要抱着依附的念頭就能活下去，這就是動物嗎？但和某些人類比起來，确實也沒有什麽區別。荀非雨沉悶地低下頭，張嘴吐出壓在舌頭下的一杆槍，示意狗群來嗅。

他無法保證狗群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也無法與普通的狗群共享記憶，眼前能夠利用的只有槍彈的火藥味——謝玉給自己的馬仔留了槍，他們自己也沒有不帶槍的道理。出發前荀非雨就找譚嘉樹要了一把PPS手槍，時不時拿出來聞一下，熟悉火藥的味道，他只求這種辦法在未經訓練的狗群裏起效：“找到這種味道的來源。”

毛色各異的狗一一上前聞了聞那支槍，叫喚幾聲便搖着尾巴跑了出去。偶有一兩只稍聰明些的還在猶疑，似乎在想怎麽通知荀非雨，但荀非雨搖了搖頭。他冒着雷雲又跳回到信號塔的頂端，抖掉睫毛上沾的雨水，眼裏血色流轉：“我能看到你們所看的東西。”

而另一邊，左霏霏正匍匐在小鎮招待所頂樓的雨棚下。雲南的風多是自西南向東北吹，她選的這處地點正好位于下風口，運用能力絞成氣旋收集來自各處的氣味。代價幾乎立即應驗在她身上，右後爪無力地耷拉着，骨骼恢複後又迎來新一輪的骨折。左霏霏痛得嗚咽一聲，狠狠扒拉着紙蝴蝶上的紙袋：“荀非雨，我來分辨方向……”

此時已經是深夜3點，距離天亮還有不到5個小時，這個時間點衆人已經入睡，能夠分辨出的情緒極少。向家叔侄帶了四個保镖，一定會有人換崗守夜，一一摸排沒有入睡的人散發出的情緒，或許會有一點收獲——尤其是負面的。積成的水窪映照出白貓的黃金瞳，左霏霏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倒影，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要是承錦還在，雨天應該是他的主場吧。”

癸級莫承錦，天生與五行之水親近，可以操縱水流，看到水面映照出的東西。這個人是導致十六年前北京鬼潮的主謀，但同時也是雲扉的好友。左霏霏始終懷疑三個人找錯了地方，也不願意用盡全力去查，無論怎樣看起來都像是無用功，承受這樣劇烈的疼痛換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長嘆一口氣，深深呼吸着氣旋裏夾雜的氣味：“正南方有三處憤怒，距小鎮招待所不出三公裏；西南四處，距離更遠，焦躁；西北有一處，猶豫……悲傷，是你嗎？”

“是。”荀非雨沒有遮掩，他擡起爪子擦掉眼裏混着雨的血水，“狗群已經開始尋找火藥味，小鎮北邊的是獵槍，停車場裏應該是譚嘉樹的槍，西南邊也有一些，主要盤踞在翡翠大廈……有點奇怪，狗群不太願意接近那邊。”

荀非雨想起江逝水偷來的那副血玉眼鏡，那小姑娘也解釋說玉器上的陰氣重，所以靈感比較重的貓狗或者小孩兒會對這種東西比較抵觸。左霏霏聽完荀非雨的解釋卻嗤之以鼻，她揮去氣旋嗆咳幾聲說：“她那副血玉眼鏡不是現代工藝産品，鏡片取自九竅塞……就是屍體遮眼的玉眼罩，泡過屍水和獸血又是老玉件兒才會……老玉？翡翠大廈不是只賣毛料嗎？”

不管掩埋多少年，新開采出來的毛料和現代工藝加工的制品都叫新玉。因為玉石頂多算是儲存用具，若不接觸人或者生靈，千百年來生出的精也無比純粹，只有通過古時加工成型的殉葬品玉器才能被稱之為帶陰氣的古玉。

荀非雨借着那只幼犬的眼睛看到了翡翠大廈的模樣，說是大廈，更像是三棟十層高樓結合三面矮建築圍起來的小廣場。那三棟高樓朝向正北，中間有一條廊橋相連，頂部為避開飛機點亮的紅燈在夜裏看起來就像是三支燃燒的高香。

察覺到不對之後，荀非雨驅使狗群尋找這棟大廈周圍可以潛入的地點，左霏霏也強撐着身體往翡翠大廈狂奔。她暗罵兩句自己太依賴朏朏的能力，竟然忽視了這棟明顯具有很強風水特色的建築，三支香的圍城，她雖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各種跡象都表明那裏有古怪。

而向翡翠大廈奔去的荀非雨卻發覺一絲不對勁，方才他沒有在小鎮裏多停留，可越是接近，鼻下卻湧來一陣似有若無的腐臭氣味。狗群的視野不斷傳來，荀非雨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狗的夜視能力極強，但他卻還是覺得昏黑不堪，那是無法被看透的東西——鬼氣。

大雨瓢潑一般下着，沒有絲毫月光從雲層裏滲下來。左霏霏跑到距離翡翠大廈百米遠的位置便覺得寸步難行，她變回人形潛入陰影之中，不出所料看到了幾只縮在那裏瑟瑟發抖的野狗。真有這麽巧嗎？還是說這裏本就售賣古玉？左霏霏猶疑不定，拿出手機撥通了宗鳴的電話：“鳴哥，建築修成三支香，周圍三邊圍成一個圓形天井，這是什麽意思？”

荀非雨通過蝴蝶也能聽到左霏霏的話，他跳到翡翠大廈對立的矮樓頂上說：“補充，正大門只進不出，後門在西南位。鬼氣有點重，是玉的原因嗎？還是說……”

這裏有岫玉盒嗎？

可是真的就這麽巧？

利爪抓撓着水泥地板，發出刺耳尖利的聲音，荀非雨咯咯磨牙，亟待自己的猜測得到證實，卻又不敢輕易相信。如果太容易找到，這不就和潘雨櫻之前引誘幾人去往金融大廈的陷阱差不多嗎？比起這些，他豎起耳朵，似是想要聽清電話那頭宗鳴的聲音。

嘶的一聲，電話那頭傳來火舌舔過煙草的聲音。宗鳴翻身從床上爬起來，眯了眯眼睛扯出一個諷刺的笑容來：“方位都不說？”

“大門面向西南，只進不出。”譚嘉樹的聲音不合時宜地插進來，“三支香下只有出去的後門。”

“聚寶盆，”宗鳴挑了挑眉，翻出一張紙随便畫了兩筆，“坐南向北，風從西南吹入圓形圍合南朱雀方，旺火聚財。後背三棟建築處于北玄武位，修高樓本是不對的，沖背後煞，但配合紅燈可鎮玄武陰氣，适合養朱雀兇火……小狗，你們在看玉器市場的風水？”

“翡翠大廈。”荀非雨不自然地咳了一聲，“這裏會賣古玉嗎？”

“想死嗎？”

“……說人話。”

“聚寶盆不是流通的，火氣財運随西南側的風沖入圓形天井，并滞留于此。玉器屬陰，再旺的朱雀火也無法壓制太多，必須配合售賣水晶、琥珀等辟邪的東西。你說這時候摻入古玉，陰氣滞留不走，賭自己命硬不會被反噬？”

荀非雨本就不懂這些東西，倒是譚嘉樹接了一句：“那天井有噴泉呢？”

“朱雀明堂不能有水，有古玉就等着死吧。”宗鳴哼笑一聲，“別看着什麽好就想拿過去，也要看自己是不是有福消受。”

沒等荀非雨問清楚最後那句話什麽意思，宗鳴就果斷挂了電話。既然修建這棟大廈的人看過風水且基本正确，那必不可能在其中販賣古玉，所以這揮之不去的鬼氣只可能是來自于外——向三兒在這裏嗎？他們攜帶的岫玉盒是不是壓垮這棟大廈風水的最後一根稻草？

左霏霏擡頭就能看到荀非雨變作的狼犬，他正低吼着，似是在讓那些野狗離開這裏。縮在左霏霏腳邊的幼犬緊緊咬着左霏霏的褲腳，其他的狗或是駐足，或是甩甩尾巴就走。左霏霏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抱起兩只不願意走的狗：“它們可以幫你的，我能感覺到，它們想要幫你的忙。”

“就算是首領，也不能讓屬下送死。”荀非雨在高處向左霏霏懷裏那兩只狗龇出一口尖牙，發出威吓的低嘯聲，“更何況我不是。”

“這大樓至少也有數百個房間，我們只有三個人。”

“……他們有槍，裏面還有鬼，我們可以自保，狗呢？”

“……”

“做到這一步就可以了，走吧，別回來了。”

荀非雨不再往那邊看，他皺眉望向天空中湧動的暗沉流雲，黑煙似的鬼氣拉出一條條飄帶，正纏繞在三支香上面。但定睛一看，這流向卻是相反的——林秀華那一次的鬼氣層層向外鋪開，不斷朝着四面八方蔓延，而這裏卻如同宗鳴所說，不斷向着大廈內側彙聚。這裏面還有人氣，必須速戰速決才能救下那些人。

最快的路子還是放狗進去，不會打草驚蛇又能層層摸排，可是荀非雨做不到。對于弱者的犧牲，他向來做不到問心無愧。但那幾只沒有離開的狗似乎明白了荀非雨的意思，它們毫不猶豫地跑向大樓，就連左霏霏懷裏那兩只小狗也不例外。荀非雨來不及阻止，他變回人形跳下高樓，只能看着七只狗的背影和它們傳來的視野。

荀非雨粗重地喘着氣，左霏霏勉強拽着荀非雨的手臂，別過頭對蝴蝶說：“隊長，你是不是就在翡翠大廈附近？”

“嗯……我在天井。”

“什麽？！”

“我帶着狙擊槍得找好狙擊位置啊，只有這裏視野比較開闊，走進來才聽到你們的聲音。”

密密麻麻的鬼氣纏繞着雨水，自樓頂垂落下來彙入譚嘉樹面前的噴泉，水池裏汩汩冒着黑色氣泡，隐隐映着譚嘉樹蒼白的臉。他攥緊黑盒的肩帶，側耳聽着雨裏那一兩聲犬吠，笑了笑說：“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直接擊斃向家叔侄，非雨哥，你沒有豁免權，千萬不要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