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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比起詢問,譚嘉樹先一步執行了荀非雨所說的話。他立刻調轉方向,語音指令導航規劃出路線,單手放出紙蝶讓其向明漪傳達變線的行動。不熟悉雲南地貌的三人不能冒險走山道,只求上高速提前一步抵達瑞麗堵截向南一行人。他感激地瞥了眼相信自己的譚嘉樹,幾句解釋清楚自己的想法。
可畢竟有三天的時間差,左霏霏仍然抱有疑惑:“販毒地方武裝勢力更強,就算是我們也不能逃開不長眼睛的槍子兒,走私緬甸翡翠的那些老板真有護住向南的勢力?你這個決定更像是賭博,憑借你對他們的了解做出的主觀分析。我們晚了這麽久,成敗在此一舉,要是撲空怎麽辦?”
“要不是上頭對知姐兒申報的調查結果有疑惑,我們當時也能和警隊一起出發。”譚嘉樹嘻嘻哈哈地打圓場,獵獵風聲翻攪着夜空中的重雲,他不得不打開雨刷清理掉擋風玻璃上的雨夾雪,“要說對向三兒的了解,我們這邊兒應該沒人能比過非雨哥吧?我們又不是偵探,賭一把有啥呢?”
左霏霏搖搖頭打開窗戶點了根煙:“你還真是不緊張。”
“是是是,你和非雨哥都替我緊張完了,我還有什麽好緊張的?”譚嘉樹好脾氣地笑道,“你們倆都休息一會兒吧,到瑞麗還有一段兒,之後怎麽查,還得看你倆。”
他們倆說的話都不無道理,荀非雨恨只恨自己沒有電視劇裏那些神探的才學和高智商,他充其量只是一個稍微有些聰明的普通人罷了。自己所依仗的只有五年來對向家叔侄的了解,可真有那麽了解的話,為什麽一直找不到足夠指認向南殺害荀雪芽的證據呢?深不見底的溝壑橫亘在荀非雨和真相之間,他閉上眼強迫自己去挖掘記憶裏所遺漏的東西,但回憶之中四處都是荀雪芽的臉。
睜開眼時,車窗上蒙了層薄薄的水霧,窗外大雨紛飛,遙遠的樹林上空似乎還能看到一點模糊的白光。雨天能見到月亮的情況極為罕見,荀非雨苦笑一聲別開眼去,卻對上譚嘉樹看向後視鏡的眼神:“看前面,雨天小心駕駛。”
“嗯,非雨哥,你能聽我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嗎?”譚嘉樹垂下眼睫抱歉一笑,“霏霏睡了,咱們小聲說。”
荀非雨只是點點頭,沒有應聲。
“咱們那天問王志的時候,他對謝玉怕得要命,你和那個死了的張元都要退到謝玉的後邊兒是吧?”譚嘉樹空出只手摸了把下巴上的青茬兒,“擅長用刀,心狠手辣,這種人也會有自己的命門,他女兒。比起馬子更在意孩子,送到什麽地方去了……”
從王志那殘碎的語句裏能理出這麽多信息點,而且幾乎沒有跑偏,荀非雨不由得眉頭一跳。可當他看到譚嘉樹稍有些冰冷的眼神,便意識到譚嘉樹提到“女兒”是什麽意思,不肖荀非雨點出來,譚嘉樹聳聳肩就帶了過去:“非雨哥你不會以為我要用小孩兒來威脅人吧?這種手段現在也沒用了,謝玉随着向三兒流亡,這就意味着他沒有什麽後顧之憂了。畢竟背上這幫兇的罪名偷渡,未來國內肯定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荀非雨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掰着指節咂舌:“他行事比較周全,向三兒也看重他。而且謝玉身上肯定有血債,跟着逃比留下來更好。”
“血債?你是說他殺過人?”
“……我沒證據,但我知道,欠高利貸的房地産老板被他帶到水庫去,一周之後在河裏找到遺體。衣服脫得幹幹淨淨,還僞造了遺書,除了被剁掉兩根手指似乎能指向他,其餘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
“剁手指……嗯,我還是沒什麽頭緒,你先睡會兒,到下一個加油站換你開。”
“好。”
車內暖風裏混雜着檸檬葉的清新味,閉上眼,荀非雨似乎沉入了一個只剩下聽力和嗅覺的世界。殘留下來的煙草味繞在譚嘉樹和左霏霏的衣服上,檸檬香驅不開它,弱弱地被裹挾在其中,窗縫裏滲進來泥水的味道。這裏的空氣比都市更通透,聲音也不再那麽嘈雜,夜裏一兩聲鳥鳴被風帶到荀非雨耳邊,他甚至能聽到發動機汩汩的機械音——這對他來說已經不算是噪音了,但待在宗鳴身邊的時候,仿佛萬籁俱寂,圍繞着荀非雨的煙塵悉數散盡,唯有那個人的聲音。
夢裏的荀非雨仿佛變成了一輛失控的蒸汽火車,爐竈裏燃燒着他的壽命,一直向高坡之下無盡延伸的鐵軌俯沖。樹林裏的所有生物都聽得見這蒸汽火車聲嘶力竭的尖嘯,能看到噴湧而出的白色煙霧和猩紅火星,它不斷加速,只能在這注定沒有目的地的鐵軌上行動,要是突然出現一顆石子,恐怕就會迎來一場盛大的爆炸。
突然,荀雪芽擋在了車前,來不及剎車的荀非雨只能看着她被自己所化的列車頭撞得血花四濺,身後節節車廂轟隆炸響,一切都在眼前分崩離析。被烈火燒得血紅的天幕上挂着那輪眼睛似的白月亮,清冷的光輝十足吝啬,甚至不肯給他一分眼神。身後是爆炸的烈火,前方是永不見天日的深淵,千瘡百孔的列車頭仍然保持慣性往前沖刺,但何時才有一個盡頭呢?
下墜那一秒,荀非雨以為這個痛苦的夢境終于要結束了,卻不料耳側“铮”的一聲響,再睜開眼的時候他正好與一雙湛藍的眼瞳對視。狼犬的眼珠就像是兩顆透度極高的海藍寶石,其中夾雜着些許金絲銀線,過長的銀灰眼睫眨動時,荀非雨還能感覺到拂在臉上的腥風——妖丹的世界裏總是萦繞着揮散不去的血腥氣,它将外界全然隔絕,讓被聲音和嗅覺煩擾不堪的荀非雨竟生出了些許逗留下來的心思。
狼犬跪坐到血海平面之上,低下頭舔舐着荀非雨臉上的血水。他伸出手去觸碰狼犬鮮血淋漓的額角,沙啞的嗓音和倦怠的眼神無不彰顯着荀非雨的疲憊:“我做了所有,身為人類我能做的事,可我仍然一無所獲。” 長嘆一口氣後,一人一犬還有水面之下的族人都齊齊看着天頂的月亮,聽荀非雨那斷斷續續的句子,“我不擅長發揮天狗的能力,它在我身上的體現僅僅是暴力而已。好幾次,我都想求助于你和你的族人……還有宗鳴。”
為什麽不呢?每一次進入妖丹都是在荀非雨睡着或失神的時候,他知道這個方法,卻數次強迫自己清醒。狼犬遞來探尋的眼神,暴露出柔軟的腹部,似是在說我不會傷害你。但荀非雨卻無力地搖頭,苦笑一聲說:“太自私了那樣,我不願意背負你們一族的責任,還要尋求你們的幫助……”沉默良久,荀非雨終于呼出一口濁氣,“而且我對淩駕于他人之上那種力量沒有興趣,只要讓我能夠抓到兇手就夠了……可我又怕自己停不下來,你明白嗎?殺意和憤怒就像是野草一樣,那抛棄良知的五年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積攢到現在,我怕自己一看到向南就會咬斷他的脖子。”
他所處的境地似乎已經山窮水盡,押寶靠運氣這種事居然成了最後的砝碼,想想都覺得可笑。但荀非雨所面對的敵人偏偏又狡猾不堪,隐匿蹤跡一流,甚至還有強有力的幫手,再不去做點什麽,難道真的要和這個抓住向南的唯一機會擦肩而過嗎?
這種話本不應該對狼犬——仝山講,荀非雨入睡之前還緊緊攥着手機,但他卻不敢撥打那個電話。左霏霏口中的“通路”,宗鳴暧昧不明的态度,打過去也只會讓荀非雨愈加混亂,而妖丹裏的天狗一族似乎成了他唯一的宣洩口,私密又安靜,除了血脈之外沒有別的利益牽扯,乍一聽,居然還有些像家人。
悠長的狼嚎聲響徹在這片血色長空之下,荀非雨下意識說:“你不用寬慰……”
馬上他就反應過來,為什麽自己能分辨這聲音之中的情緒?不僅如此,水面之下的族人盡數變回原形向仝山靠攏。冰藍一片的眼眸中映照着荀非雨的臉,但與之對視的一瞬,荀非雨卻好像看到了他們所看的畫面——隔着一層能接觸卻推不開的猩紅濾鏡,映照出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天狗族人那些吠叫聲裏不乏怨怼,但仝山那一聲長嚎卻是帶着悲傷的安慰,它湊過來舔了舔荀非雨的面頰,龐大的身軀擋住了荀非雨視野裏的月亮。
“……非……非雨哥?到瑞麗了,醒醒。”
眼前的天狗仝山如煙消散,正露出譚嘉樹有些擔憂的表情。荀非雨嗆咳一身,這才意識到自己睡過了頭。但譚嘉樹對此并未多說什麽,他示意荀非雨将後座的紅油紙傘和黑盒子遞給他,左霏霏化作的小白貓扒拉在窗口,望着周圍低矮的建築發愣:“譚嘉樹,你沒搞錯嗎?我們這是在哪兒啊?”
譚嘉樹打開車門,“啪”的一聲撐開紅色油紙傘:“瑞麗啊,下高速那會兒我問了,瑞麗互市少說有幾十個,但咱們現在這地兒離緬甸北部地方勢力最近,毛料也最多,緬甸翡翠商人還有準公民待遇,多好一個藏匿地點。”
荀非雨低下頭點了一根煙,皺着眉看向路對面那個流着猩紅鏽水的白底gg牌,心裏的煩躁越來越重——大雨幹擾了氣味和聲音,天頂雲層極厚,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停。左霏霏嘗試感知風中傳遞來的情緒,可她嗅到的卻是荀非雨身上那濃郁到極致的苦惱:“荀非雨,你幹擾到我了。”
“那就分頭行動。”荀非雨望着譚嘉樹撐着紅傘的背影出神,“下雨天打紅傘,不怕見鬼?”
左霏霏叼起一只譚嘉樹塑封好的紙蝴蝶,一躍沖進雨裏:“見到鬼不是更好嗎?至少鬼不說假話。”
頃刻間白影就消失在了雨裏,荀非雨雖是厭煩,但也不得不拿上一只紙蝴蝶,拉好兜帽往譚嘉樹的方向走去。見他走過來,譚嘉樹大方讓出一大半的位置,兩個男人擠在一把傘下,肩并肩還是有個人要被淋濕:“霏霏的能力也不适合團隊協作,尤其是和情緒外露的天狗,非雨哥你理解一下。”
“貓狗不合,我能理解。”荀非雨重新點燃被雨水打濕的煙頭,長長呼出一口氣。
見荀非雨似是有些躊躇,譚嘉樹側過頭爽朗大笑:“你和霏霏都避開我,是有我不能知道的事要去做吧……如果你信得過我,你就放手去做,不用管那什麽莫名其妙的組隊。我無心窺探你們妖族的秘密,也不想成為你和霏霏的絆腳石。記得一點就好,安全,以及保證回收玉盒,不要打開。”
他頓了頓,擡手拍了拍荀非雨的肩膀:“還有,蒙語裏天狗是狼,它是狗群的統領,最讓族人驕傲的存在。”
說罷,譚嘉樹默默退開一步,淡笑着等待荀非雨的反應。荀非雨愣了兩秒,嘴角抽了抽,擡手和譚嘉樹雙拳重重一碰:“謝謝,你提醒我了。”
他退出紙傘遮蔽的範圍,任由冰冷的雨雪砸在身上,荀非雨深深看了譚嘉樹一眼,頭也不回紮進雨幕之中。剛剛譚嘉樹所說那句話才真正讓荀非雨明白了那個夢境的意思,他在黑夜裏飛奔,尖牙不斷拉長,前肢化為獸爪撲到地上濺起一片水花,銀灰狼犬跳上全鎮制高點——城郊老舊信號塔的頂端,仰頭發出一聲穿透力極強的嚎叫。
城鎮之中躲在陋巷裏的野狗,又或者被人豢養的寵物犬都在那時齊齊擡起了頭,望向天狗所在的方向。
來我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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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