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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宗鳴獨坐在空無一人的堂屋內,眼見着黑暗吞噬最後一抹日色。手上那盞茶已經涼透,易東流顯形為他續上熱水,轉身關上了卷簾門,宗鳴不悅地掃他一眼,卻看到前臺下被翻出來的黑色木箱:“天晚了,拉奚琴會被投訴的。”

“有您在,旁人聽不見易某的琴聲。”

“……随你的便吧。”

易東流垂頭低笑,他的五官在白熾燈下格外柔順,雖是蒼白,卻不似其他鬼魂一樣滿是戾氣。這人一舉一動都帶着古味兒,俯身拿起烏木二胡的琴杆,擡手撥開耳際垂下來的鬓發。過分滑膩的鲛绡手套不便調整木制琴轸,易東流勉強試了兩次,輕聲嘆息後拿起了琴弓。

這杆二胡的琴皮由蟒蛇皮所制,聲音綿長而渾厚。曲子無名,聽者卻能從易東流哀切的神色中讀出這悠揚調子裏的苦痛。黑翳自他的袖口衣領漫出,連眼底湧出的淚都被染上的夜色的黑,但這又襯出他皮膚的死白色。男人坐在凳子上,完全沉浸在樂曲裏,而宗鳴的眼神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宗鳴看着四周越來越濃重的鬼氣,被易東流吞噬的大部分鬼魂都因為這支曲子而哀嚎:“……聽你的琴,呵,就好像守着瓦罐熬中藥,衫子都會染上苦味。” 他眉頭輕跳,撇開水面上的浮沫低下頭啜飲一口,“能力精進不少,妖監會的乙級才能與你一戰了。”

“乙級并不能全身而退,單打獨鬥恐怕還需甲級。”

“很好。”

“易某認為不好……與您相處這三十餘年,易某從未像如今一樣惴惴不安。”

“……”

“宗先生,易某有問題想問。”

易東流見他沒有拒絕,單手緊緊住我着琴杆開口問:“您在做正确的事嗎?”他雙眼炯炯有神,如同炬火一般望着宗鳴熊熊燃燒着,卻又因為不安時而閃爍,“易某清楚您要回答什麽,您什麽都沒有做,這只是旁人自己的抉擇,與您無關,您只是一個旁觀者——易某以前也是這樣認為的。”

在易東流的記憶裏,最初碰見宗鳴的時候,宗鳴就說自己碰巧經過那裏。恰好解決了惡鬼身上的怨氣,恰好有一副鲛绡制成的手套——在易東流知道鲛绡是多麽難得之前,他已經感嘆過這副手套為什麽像是量身定做一般。巧合,結合宗鳴那所謂的“算命”能力,說是故意又有什麽錯呢?易東流并非沒有懷疑過宗鳴,但他不願去想那些事情,因為宗鳴從始至終都貫徹着置身事外的态度,盡職盡責扮演着一個“路人”的角色。

擁有極強能力的存在,不去碾壓弱者,在易東流的世界觀裏就是善良。他了解宗鳴對人類那似有若無的敵意,但宗鳴從未主動去做些什麽——至少在他的眼中,宗鳴從未主動傷害人類。易東流沉吟半晌,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地面變作一片黑沼,瞬間堂屋內就擠滿了鬼魂:如果左霏霏看到應該會大吃一驚,這些新增的鬼魂幾乎都來自于荀雪芽誘發的鬼潮。

比起大葉楊誘發的那一次鬼潮,荀雪芽引起的那一場無論是數量還是兇險程度都高出許多。大葉楊吸收鬼潮作為養分,算是僥幸度過,但荀雪芽那一場呢?悄無聲息,就好像從未出現過。譚嘉樹和左霏霏自顧不暇,荀非雨為了保護妹妹如癡如狂,只有被宗鳴吩咐随機應變的易東流,他一個人站在廢樓之下,看着往來的鬼魂對街上的老幼婦孺蠢蠢欲動。

鬼手接觸到嬰孩之前,易東流心裏那根弦啪的一聲繃斷了。起初他只是吞噬了一個便痛苦不堪,正應證了十六年前宗鳴所說吞噬鬼魂會相當痛苦那番話。可是緊接着,兩個,三個……一只又一只的冥鬼被拉入黑沼之中,易東流的身體不再疼痛,他幾乎沒有任何感覺了——他很清楚,這不是麻木,而是能力變強之後對這種共情的無視。

十六年前,易東流分明就有能力去解決那一次鬼潮。

大葉楊那一次,他也可以出手解決,至少荀非雨不會魂魄震傷,被迫變成天狗。可為什麽易東流一直相信的善人,一直堅信不會碾壓弱者的宗鳴,對此只字未提?他下意識在江逝水和荀非雨面前維護了宗鳴,特意選在無人的時間坐到宗鳴的面前,滿目哀切地看着宗鳴:“請給易某一個理由,您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真的想要我的理由,還是想從我的嘴裏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宗鳴眼皮都懶得擡一下,側過頭去點了一支煙。青色的煙氣袅袅升起,卻“熏”得易東流別過頭去,宗鳴毫不在意似的笑了笑,輕飄飄地遞了個眼神過去:“東流,如果沒有我,他們連一點皮毛都抓不住。”

“重點就在這裏。”

“怎麽說?”

“所謂的關鍵信息點,幾乎都是由您在發出,您知道的事情恐怕遠不止您說出來那麽多……”

“我沒有義務告知全貌吧。”

“盲人摸象,您引領他們去摸那條腿,卻不說這只大象還有尾巴,眼睛,身軀……您所做的,不過是把人推到了選擇關口,并且您篤定,他們一定會得出您想要的答案。宗先生,這很卑鄙,你在利用他們的劣質性或者信息不對等,将責任完全甩在了那群人身上……因為這些人本身的無能,導致的那些犧牲,易某沒有救下來的人,泉下有知該有多麽不甘和怨恨!”

連珠炮一樣的話砸在宗鳴身上,但那人臉上并無絲毫愧疚的神色。宗鳴頗為淡漠,整個人就像一副靜止的山水畫,不帶任何黑白之外的顏色:“所以錯的是我嗎?”他哼笑一聲,眼神中鋒芒乍現,“但凡我生出自己的立場,我就不能再作為一個路人角色。”

“您的立場……”

“我……哈哈哈!我啊,你真把我當成什麽國之公器了?還是人類的共同財富啊?我只是具象化的能力,只是你們獲取信息的喉舌,一面映出人心的鏡子,是嗎?”

“……”

“易東流,看着我,你看到了什麽?”

漆黑的瞳仁裏映出宗鳴的影子,在易東流的眼中宗鳴的五官越來越柔和,竟有了些江逝水的影子。他渾身一抖,捂住嘴退到一旁,心裏宛如烈火焚燒。良久,易東流才單膝跪下來,收回房間內的鬼魂,右手握拳豎起食指和中指,跪地指天向宗鳴望去:“宗先生,易某終是無法理解您的立場,也無法體諒您的失望,可您對我的恩德,易寒沒齒難忘……惡鬼之力永遠不會站在您的對立面,若有那一天你我觀念背道而馳,煩請您奪走我的意識,讓易某變成一把永遠不會朝向您的刀。”

“易東流,你這是愚忠。”宗鳴甩開易東流的手,眨眨眼睛嗤了一聲。他順手抄起那把二胡,調好琴轸後塞回易東流手中:“奪去你的聲音,我和妖監會又有什麽區別?別把我當個弱者,就算你離開我這一邊,也根本不足為懼。我想要的東西,已經突破命運的重重枷鎖,一步步向我走來了。”

自他身上迸發出的晶屑折射出炫目的光華,宗鳴在煙霧之中大笑,走到鏡前撫摸着鏡中那張看不清五官的臉。他只在鏡面上輕輕一壓,裂紋便一圈一圈如水波般震開,連縫隙裏浸入了宗鳴的血。無數雙灰色的眸子映在支離破碎的鏡面之中,緊緊盯着身後不知所雲的易東流,而這時鏡中藍光一閃,宗鳴摳下那塊碎片,鏡中的荀非雨看向賓館洗手臺上的鏡子,仿佛覺得周身一寒。

和左霏霏分開後荀非雨便回到了房間,譚嘉樹那一邊的案件研讨會還沒結束,不過好在有明漪的蝴蝶,讓他能遠程聽一聽那頭在談論些什麽。兩天前警方撲了個空,但由于事出突然,向南一行人像是被人打亂了陣腳一般,居然出現在了監控上。被清晰拍到臉的人只有打手謝玉,統共六人擠在一輛福特越野上,其餘五個看身高體型,倒也能辨出向南和向三兒。

這次會議聯合了邊防警察,緝毒大隊和四川派來的刑警,各方發言一直拖到了晚上八點多。荀非雨中途出門買了份飯,胡亂扒了兩口有些犯困,去廁所洗了把臉卻總覺得心裏有些不安。那種感覺就像是開學前一天晚上睡不着覺,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麽關鍵的作業。

那六個人,謝玉,向三兒,向南,另外三個應該是打手或者保镖一類的人物。荀非雨扯條毛巾搭在肩上,拿出電腦調出譚嘉樹發來的監控圖片,把這個監控位置放在圖片裏比對,正巧對準高速路口。可向南這麽謹慎的人,會冒着風險上高速嗎?荀非雨咬着指甲叼起根煙,放大地圖繼續看,那五年他來過雲南幾次,每一次走的都是老舊的盤山公路。

“高速上拍到他們的車了嗎?”荀非雨一邊敲鍵盤一邊問蝴蝶那頭的譚嘉樹,“邊境警察怎麽說?”

“沒拍到,雲南警方懷疑他們沒有走高速,轉而走國道了。你知道的,這種窮鄉僻壤的國道上怎麽會有監控啊?”譚嘉樹那邊會議剛結束,開着車馬不停蹄往回趕,他一回想起各方不斷甩鍋的說辭就感到厭煩,說話也帶了些怨怼,“那幫人說是會加強警力,防止偷渡,可這一屋子裏都沒幾個人抽煙,就他們抽得最歡實,味兒還不大對,烏煙瘴氣!”

荀非雨翻了個白眼:“重點關注的區域在哪裏?”

譚嘉樹咂了口煙,連超幾輛車才吐出煙氣:“牽扯到毒就不能不提金三角的地方武裝,向南從事毒品交易有一段時間了,雖然不知道地下集團到底有多大,但從西雙版納偷渡到緬甸或者老撾都很容易。國道口已經開始設卡,我不能放他走,非雨哥通知左霏霏,絕對不能讓他帶着玉盒離開這裏!”

國道可以設卡,但如果走山間小道繞過邊境該怎麽防?不排除向南有中途棄車翻山的可能性,但邊境警察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狹義的金三角與中國接壤的範圍高山居多,僅西雙版納最南邊的部分有互市,勉強能夠進行接應,但對邊境警察來說也是一個好處——無人機高空盤查,眼線時刻注意在邊境徘徊的金三角地方武裝。走這條路的成功率不算最高,向南這只老狐貍在出逃時就會想到這層風險,外加謝玉一事導致警方加快進程,站在他的角度,這個人究竟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

腦海中的阻滞感仍未散去,左霏霏已經敲開了荀非雨的房門。兩人飛速下樓退房,上車往西雙版納駛去,但荀非雨的視線總是放空,最終停在後視鏡上懸挂的平安玉墜上:“緬甸,翡翠,玉盒,藏品……”

向三兒玻璃展櫃裏被拿出來的幾件東西終于被荀非雨記起來了,那是幾塊緬甸翡翠玉料,緬甸法律明文禁止出口的東西,要拿到就只能通過走私。所有人的重心都放在與毒枭對接偷渡的時候,如果放棄這條路轉而選擇動用向三兒的人脈和瑞麗翡翠互市上的走私犯交易,進入廣義金三角範疇,再通過緬甸進入小金三角這個法外之地呢?

霎時間,荀非雨一巴掌拍在駕駛座上,沖開車的譚嘉樹大吼:“走G213,馬上去瑞麗翡翠互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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