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程昱忽地從案子上起身,跪到地上。
“臣……臣喜歡平王殿下,請陛下成全……”
趙玉知手中酒杯,驀得向程昱擲去。酒杯擦着程昱的鼻尖,摔到地上。破裂聲響之後,瓷片立即四分五裂。
他突然站起身,指着程昱道:“你……你究竟是以何種身份跟朕說這句話的!”
程昱跪得筆直:“陛下想讓臣以什麽身份?是臣子,還是……師弟?”
趙玉知身子微晃,他想像過無數次師兄弟兩人重逢的場景,卻獨獨沒有想到兩人會如此劍拔弩張。
“朕可以滿足你所有的要求,甚至是想娶公主,朕也可以答應你。唯獨平王這件事不行,絕不可以。”
片刻之後,他又輕聲撫慰道:“其實你我之間,并沒有隔着深仇大恨。何必要鬧成如此地步?還是你怪我,沒有早些與你相認?”
程昱微有動容,雖然那日的事情,他已能猜出七七八八。可畢竟與事實的真相有些出入。
“我早就知道,你若是見到師父,以師弟你的聰明才智,定會猜出。那日你在皇宮離魂說服的那個人,不是什麽在冷宮因走水而死掉的皇子,而是真正的趙玉知。”
程昱道:“陛下本可以阻止我的。”
趙玉知苦笑着搖了搖頭,“我非但沒有想過要阻止你,心裏頭竟然還有一絲隐隐期待。期待着能與你相認,畢竟師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相信親近的人了!”
仿佛知道程昱接下來的話要講什麽。趙玉知擺了擺手,制止程昱。
“你的腿有舊傷。不必再跪着了!”看着程昱回到原來的位置後。
趙玉知才道:“我自記事起,便一直被關在一所破舊的小房子裏。每天早上,就會有一個年邁的老太監給我送吃食。見我巴巴趴在門縫邊,就會晃蕩手中的吃食。雖然每日裏只是鹹菜大米,對于我而言便如山珍海味一般。”
他給自已斟了一杯酒。接着道:“後來,一天。他再也沒有來過,給我送食盒的換成了一個年輕的小太監。小太監一心想往上爬,自然是不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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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瞥了程昱一眼,“其實若是一輩子這麽無知無覺的過下去也挺好的,沒有見過光,便以為世界一直都是這樣的。可那日,錦書不知道怎麽跑到那兒,我便得知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那個受盡愛寵的皇子,與我長得一模一樣。”
他苦笑:“明明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就因為他比我早出生一會兒。便就一個天,一個地。”
程昱見他身體微抖,克制想要安撫他的沖動。
皇家雖說雙子不吉,可若是不想坐那個位置,兩兄弟都封王也是未嘗不可。可若是想要坐上那個皇位,兄弟二人,必定有一人永遠活在黑暗之中。
“那一日,我餓的實在是受不了。趁着那小太監不在,溜了出去。迎面便撞到一個人的懷裏,那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後那個受盡榮寵與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忽然問我,想不想去見見母親,祖母?在我點頭的當天夜裏,宮裏頭便着了火。”
程昱心中微動:“是趙玉知!”
話說出口,程昱便立即察覺不對。趙玉知那時才十幾歲,沒有這麽大的膽量,是太後!
“我那日沒有被火燒死,而是被人毀了嗓子,用一卷草席丢到宮外。遇到了師父。你知道師父為什麽一直在關外,不敢回來嗎。”
“我以為将我救出水火的那個人,其實是我母親放在我身邊監視着我,在某一日用我的命為她的寶貝兒子換命!”
程昱忽然想到,離魂那日。原本的那個趙玉知一直在詢問他在外的生活經歷,想必也只是想從他口中得知,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活得怎麽樣。
溫銘那日對他所說,相處十年之人也不可盡信。他本以為說的是風寧平,現在看來,他是暗指小柱子。
程昱道:“所以那日,溫銘便将山匪驅上山,為的便是掩人耳目,毀壞證據。”
他閉了閉眼,眼前又仿佛出現豆子的笑臉,聽到了他的笑聲。
趙玉知拿起桌子上的虎符,交到程昱手裏。
“程家軍,自然是由你統領,朕才放心。你留在朕的身邊,幫朕好嗎?”
程昱道:“陛下是以什麽身份留下臣的?”
趙玉知眸中微瀾:“師弟想以什麽身份留在宮中?”
程昱道:“陛下若是以微臣的師兄身份讓臣留下來,定會遵從臣的意願,不會為難臣。若是陛下以權勢相逼,陛下定不會得償所願。微臣還有程家,自認為對得起大興朝。請陛下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放微臣離去。”
“若是朕不願意呢?”
“那陛下得到的将是一具屍體!”
趙玉知的心仿佛像是被什麽狠狠的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捂着胸口。
“其實就算沒有與人換魂一事,你早晚都是要離開青藤村的。”
很早以前,他就認為程昱是他黑暗生涯裏的唯一一束光。只是,那個光只是別人借給他的,早晚要走。
他以前不明白,為什麽程昱一直不停的攢錢。現在明白了,他是怕他離開之後。他與陶老道人在山上沒法掙錢養活自己。
他臨死之前,唯一的願望就是幫自己的師弟拿回那個香袋。他想,師弟日日帶在身上,對他來說必定極其重要。
溫銘答應了。
可他反悔了,他不想一輩子活在別人的陰影裏。他本就應該是站在雲端上的人,俯看着腳下的芸芸衆生。
趙錦書那日進宮,本是求他讨饒。拉着他的袖子撒嬌時,無意間便扯掉了他一直藏在懷裏的錦袋。
他才覺得自己一直是那麽可笑,他一直視若珍寶珍惜的。居然是他從別人那兒得來的定情之物。
程昱道:“我與殿下在很久以前便相識相知。那次我從崖上掉下來時,讓他等我十年。我絕不能食言!”
“那我呢?”
趙玉知俯身捏住程昱的下巴,迫他擡頭。與他赤紅的雙眼對視時,程昱心裏頭終究一軟。
這絲憐惜自然沒有逃過趙玉知的眼睛。
“我那日雖然斷了腿,可我心裏頭是高興的。你不知道你睡着之後,我在黑暗中看了你多久。那時候我便想,若是日日夜夜能與你相對,那便是我那條腿廢了,也是好的。”
程昱不自覺的扭頭,不與他對視。
“陛下,喝醉了!”
趙玉知突然笑了起來,“你們每一個人都是這樣,你是如此,錦書和母後也同樣如此!”
“為什麽你們每個人對我都是如此态度。我自問對平王不錯,怕他出去出現意外,特意讓自己的親軍去跟着他。就算他公然違背了朕的聖旨,讓朕在衆位大臣面前顏面掃地。朕也從來沒有想過懲罰他!”
“你猜他看到我懷裏頭掉落的錦袋之後,做了什麽?他居然想要行刺!為什麽明明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為什麽每一個人都愛着他。我僅僅是想法着而已。”
他盯着程昱:“你告訴我,為什麽!”
趙玉知的這番話,頓時在程昱心中掀起濤天巨浪。
“他現在哪裏?”
趙玉知眼中最後一絲亮光,也消失了。
“我……我原本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
捏着程昱下巴的手突然用力,将程昱拽到懷裏。不顧程昱的掙紮,低頭深深的吻了下去。
案子上酒杯,虎符被兩道糾纏的身影打翻在地,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傳得老遠。
聞聲趕來的柳原還未走近,便被眼前兩人扭成一團的一幕驚呆了。
“他意欲行刺,你說他現在能在哪裏?”這句話是趙玉知趴在程昱耳邊說的,吐息之間帶着不少熱氣,噴吐在他的耳廓上。
程昱喘着粗氣,拿手推他。
“陛下這是在強迫臣嗎?”
趙玉知壓在他的身上,聞言歪頭看他。
“你不願意?”
程昱道:“臣已經厭倦朝堂裏爾虞我詐,如果陛下願意跟臣回青藤村,我自然也是願意的。”
趙玉知已經被□□支配的目光逐漸清醒過來,他道:“青藤村豆子奶奶就因為交不起賦稅,被送到山上侍奉山神。我現在有這個能力,可以讓天下百姓都過得很好。你……為什麽非我逼着我在這兩者中間做出選擇!”
程昱道:“陛下,肯不肯。”
程昱知道權勢的魔力,一旦有了支配別人生命的快感和被人仰視的感覺,又豈會那麽容易放棄的。
趙玉知的□□已褪去大半,從程昱身上起來。
有的人天生是個政治家。
他少小便被關在冷宮,沒有監國處理朝政的機會。卻在奪到身體的控制權之後,在朝堂裏游刃有餘,就連最親近之人也能瞞住。學着自己哥哥的言行,而從未被人察覺。
伸手招來呆愣在原處的柳原。
“把朕給小候爺準備的美酒端上來!”
“是!”
柳原吓得肝兒顫。兩股戰戰端上來時,程昱看到酒盞裏金光閃動。
“金屑酒?”
趙玉知點頭。“既然留不住你,那你便去了吧。你死之後,朕會找個合适的機會,替程聰平反。”
程昱不禁苦笑:“如此說來,臣還要多謝陛下!既然陛下早就已經備好毒酒,那方才又何必惺惺作态?”
趙玉知撿起滾到一旁的聖旨。匆匆掃了一眼之後,便放到燭火中點燃。
聖旨上的內容程昱之前也看過。是宣帝下旨,給他那個在冷宮的兒子一個新的身份。名字也選好了,便叫趙鴻。封為安王。
可笑,徐原當時拿到這個聖旨,便以為有正當興兵的理由。
程昱顫抖着端起那酒盞,一個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本就不應該留在這世上。更何況這個秘密是讓上位者寝食難安。
程昱想,若不是因為小柱子對他還留着幾分薄情,估計在他拿到虎符那一刻,便會被暗探伺機殺死。再做成個意外墜崖的現場。
小柱子與宣帝不愧是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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