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合夥
三月暮春,長安城內的氣候雖仍然有些陰寒,但雨水卻漸漸多了起來。
早在半個月前,衛國公府的溫泉莊子已經開始修葺。由将作大匠嚴裕德帶着工部的官員親自監工,一壁叫匠人按照圖紙修繕莊子,一壁将造成的水車等物呈現給陛下。
新造成的水車被當做一處風景,架在太極宮立政殿後頭的一處池塘旁邊。永安帝親眼看着三四個宮俾太監踩着踏板轉動水車。車內龍骨連接一塊塊串板,籠住一格格的池水向上逆行。從高處墜落的水珠恍若一道道珠簾,在春日暖陽的折射下,流光溢彩。
薛衍站在永安帝的身旁,指着水車笑眯眯說道:“用這種水車澆灌農田,一個成年男人可以澆灌五畝田地。倘若是用牛拉水車,則出工更多一倍。”
說畢,從袖裏掏出幾張畫着水車分解結構的黃麻紙,雙手遞與永安帝,說道:“我回去後又想了一下。除了這種踩踏的水車外,還有幾尺長的手搖水車,以及以風力推行的風帆水車……如此一來,就算某些地域地勢環境皆不相同,也可物盡其用。”
永安帝接過薛衍手中的黃麻紙,皺着眉頭看着上頭栩栩如生的圖畫和鬼畫符一般的字跡,喟然嘆道:“民以食為天,豐年災年,都是看天吃飯。幹旱時盼雨,洪澇時盼晴,不僅百姓如此,朝廷亦如此。如今有了衍兒的水車,想必今年能好過一些了。”
沉吟片刻,嫌棄的掃了一眼黃麻紙上的鬼畫符,又開口說道:“朝中歐陽大家的字最好。我大褚文錢上開元通寶四字,便是歐陽大家的手筆。聖人雲以字觀人,頗有些可取之處。衍兒滿身才思是好的,只可惜字跡太過不堪。從明兒開始,你便師從歐陽卿練字罷。”
被永安帝嫌棄了一把的薛衍滿臉黑線,看了永安帝一眼,只能躬身道謝。
直起身後,頗有些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問道:“聽說尚書右丞昨日入宮,彈劾陛下修葺月華門?”
永安帝面色一黑,沉聲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薛衍嘿嘿一笑,便道:“國庫空虛,陛下的手頭也緊。堂堂天子,就連修葺一道宮門都有朝臣盯着看着,如此窘迫,着實叫人唏噓——”
“你這話要是叫尚書右丞聽見了,可不好。”永安帝伸手點了點薛衍,說道:“這是奸佞之談。”
“陛下休要吓我,這跟奸佞不奸佞的無關。我只是想跟陛下說,身為男人必須要有小金庫,否則一舉一動皆受掣肘。民間百姓如此,陛下亦然。”薛衍擺了擺手,湊上前悄向陛下道:“陛下堂堂九五之尊,內庫如此空虛,難道陛下就沒有想法嗎?”
永安帝好氣又好笑的看着薛衍站在面前,黑漆漆的眼睛骨碌碌轉,滿臉的古靈精怪。不覺搖頭道:“你近日倒是越發的不怕朕了。當初見朕的拘謹都哪兒去了?”
頓了頓,沒等薛衍回話兒,又問道:“說罷,你又要出什麽幺蛾子?”
“怎麽能是幺蛾子呢,君子愛財取之以道。”薛衍從袖裏又掏出幾張黃麻紙,道:“想必陛下也從将作大匠那裏聽說了,衍兒要造玻璃,其身通透如波,堅硬如玉。可以鑲嵌在窗子上,不光能遮擋風雪,而且比窗紙更加明亮。用此物替代窗紙,每年的蠟燭燈油錢都能省下不少;還可以制成杯盞碗盤,各式擺件兒,成本且比玉石更省,但價格卻未必相差多少。這一點從西域番商在東西兩市販賣的玻璃制品便可知曉。如此一本萬利的生意,若不是陛下英明神武,我才不會拿出來說呢。”
“你要說服朕跟你做生意?”永安帝擺了擺手,道“不成,不成,如此不成體統之事——”
“陛下可別忙着拒絕呀?”薛衍擺了擺手,笑眯眯說道:“雖說朝廷不與民争利,但這種生意自古皆無,我們當然可以不用朝廷的身份去做。甚至可以不叫旁人知道這生意裏還有陛下的股兒。衍兒只是覺得陛下身為天下共主,總歸不該缺銀子才是。”
永安帝聞言莞爾,開口說道:“可是朕偏偏缺銀子的緊。連赈濟災民都要依靠後宮籌備錢糧,恐怕朕是天下最窮的皇帝了。”
“我大褚立國十載,如今恰是百廢待興之際。陛下英明神武,在您的治理下,我大褚國力必定蒸蒸日上……”薛衍口內一車的溢美之詞出口,直說的永安帝連連擺手,薛衍方道:“況且不光是陛下,連皇後娘娘、太子和衛王我也要拉進來的——”
“你還要去聒噪皇後和太子?”永安帝有些頭疼。卻見薛衍理直氣壯地道:“當然了。這麽好的事情,別說是皇後娘娘和太子衛王,就連鎮國公和魯國公我都不會忘記的。只不過他們都是由我阿娘去勸說,現在只剩陛下了。”
頓了頓,眼見永安帝不以為然,薛衍狀若無意的道:“到時候玻璃生意賺了錢,皇後和太子衛王皆有分紅,只剩下陛下最窮了,連您兒子的小金庫都比你豐厚!”
夫綱何在?父綱何在?
永安帝聞言一怔,薛衍剛要再接再厲,繼續勸說。便見東宮顯德殿的官宦通傳中書令方玄懿、尚書右丞韋臻與戶部尚書許晦、吏部尚書許淹、兵部尚書薛績求見。
薛衍見狀,只得暫且按下口內的說服之詞,躬身告退。
卻被永安帝叫住了。“跟朕一塊兒去顯德殿,別忘了你的職責。”
薛衍這才恍惚記起巡幸湯泉宮前,永安帝對自己下的緊箍咒。忙跟在身後亦步亦趨。
至顯德殿內,諸位臣工向陛下請安。君臣相互落座後,便直入正題。
“……朝廷征戰多年,死傷無數。那些為國捐軀的兵卒并非所有人都能落葉歸根,葬在家鄉。至今仍有不少骸骨暴露在荒野之外。我大褚以仁德治理天下。陛下愛民如子,理應有所舉措。”
永安帝沉吟片刻,深以為然。“朕自弱冠之年便征戰沙場,殺伐無數,深知朝廷之所以有今日的康泰安穩,皆是邊軍将士戍衛之功。我們不能寒了将士的心。哪怕這些将士已然身死,我們也該還他們一個忠名。何況還有那麽多的百姓在等待着兒郎返鄉……朝廷不能叫這些忠義之士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當即下令,凡是暴露在荒野的屍骨,皆在所在地埋葬。
薛衍聽到這裏,卻是心下一動。想到了他所在那個年代的烈士陵園。
永安帝與諸位臣工商議要事時,也時不時掃一眼薛衍,确保他沒有魂游天外。
今見薛衍神色動容,便知曉這小子必定有有了什麽主意,當即問道:“衍兒在想什麽,不妨直說。”
薛衍沉吟片刻,開口說道:“微臣只是覺得,既然叫當地官府收殓屍骨,當地埋葬。莫不如幹脆一些,下令叫各州府修建烈士陵園,将這些骸骨全部集中起來,埋在陵園裏,按照他們生前遺落的腰牌來辨認他們的身份姓名。倘若辨認不出來的,只要能确認骸骨是将士身份,也可入陵園。這樣每到年節,就算他們的家人父母不能來看望他們,朝廷也可以出銀子修繕他們的陵墓,燒些香燭祭拜他們。總歸叫後人明白,朝廷乃是仁義的朝廷,不會忘記那些為了朝廷浴血奮戰的忠義之士。哪怕只是一兵一卒,哪怕身份卑微沒能被人記住姓名,但我們記住了他們的付出。”
聞聽薛衍一席話,在座君臣默然半日。中書令方玄懿笑向戶部尚書薛績道:“薛世子不愧是家學淵源,這一番進言倒是比我們想的更周到一些。”
吏部尚書許淹亦道:“不僅如此。倘若叫天下将士得知朝廷如此仁義之舉,何愁天下民心不能歸附?“永安帝也唏噓的道:“衍兒說的極是。大褚之所以能打下如斯天下,皆仰仗于将士浴血拼殺之功。如今天下安定了,合該為他們正名。”
于是君臣商議幾句,将薛衍的建議補充完全,立即下令叫天下各州府施行。
接着又開始商議在天下各州縣設置義倉之事。
吏部尚書許淹便道:“這次微臣奉命巡視關內,赈濟災民,深有感觸。我大褚地域之廣,囊括天下十道,州府郡縣不計其數。倘若每一地出現災情,不論災情大小,都需要當地官府上報朝廷,再由朝廷下撥赈濟錢糧。手續繁雜不說,最怕的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莫若在天下各州縣設置義倉,如此一來,倘若有一時之災,當地州縣便可自行救援,不知陛下以為然否?”
這件事情永安帝自然沒有異議。不過設置義倉不比下令收殓骸骨,只需朝廷一道政令即可。
義倉乃儲存錢糧之倉。大褚建國十餘載,每年的賦稅徭役皆有定例,如今要當地州府征收賦稅上繳朝廷,又要當地州府設置義倉,這當中便有個度的問題。
是要當地截留部分賦稅設置義倉呢,還是另外開源。倘若截留,留多少合适。倘若開源,也不能在百姓的賦稅徭役上動腦筋。
如此林林總總,須得戶部商議妥當了,确保設置義倉的舉措不會影響到朝廷正常的賦稅和運轉方能行事。
事關稅賦,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永安帝便下令叫中書令方玄懿和戶部尚書許晦商量着督辦此事。确保能拿出一個可行的方案來。
稍後君臣又商議了幾件朝中瑣事,直至午膳時分,君臣皆在顯德殿用過飯食,方各自散去。
薛衍出顯德殿後,便去找太子和衛王,商讨合夥做生意的事情。
衛王莊焘在元月時被永安帝下旨封為揚州大都督,掌管實食邑二十二州,且各個都是膏腴之地。小人兒年歲不大,兜兒裏确是有銀子的。
倒是太子,因在東宮,一應開銷自有宮中供應,認真算起來,錢袋子竟比衛王癟了不少。甚至連漢王莊煦都比不過。後者雖是妃嫔所出,到底還有六個州的實食邑。
太子莊熙一時有些承受不住如此打擊。當面倒是沒顯露什麽,掉頭至魏皇後跟前兒,便開始語出驚人的抱怨。
“我不想當太子了!”
魏皇後聞言一驚,看着小臉兒滿是悲憤的太子,不免溫聲垂問。
“當太子一點兒都不好。我每天都要跟着先生讀書,青鳥就不用。父親也是喜歡青鳥多過喜歡我……而且我貴為太子,竟然還沒有青鳥有錢。”
太子說到最後一句,越發傷心。
他這太子當的,竟處處不如弟弟。
魏皇後得知太子的語出驚人所從何來,不覺莞爾。當着莊熙的面兒,不免溫聲教導,告訴莊熙做太子是要替陛下分憂,幫助陛下處理朝政,而并非享受。再者太子乃是一國儲君,将來是要繼承天下的,何況一州一地。
豈料太子完全不理會魏皇後的話,撇嘴說道:“父親還是天子呢,他也沒有銀子。前兩日父親要修月華門,還被尚書右丞彈劾了。”
言外之意,當皇帝也沒比當太子好到哪裏。
魏皇後愕然。
至晚間永安帝來立政殿休息。魏皇後還将此事當做笑話一般說給永安帝。
永安帝聞言亦是一笑,搖頭說道:“今兒上午衍兒也拿這事來蠱惑朕,還說什麽身為男子,就應該有小金庫,九五之尊也不例外。還說朝廷國庫空虛,朕的內庫也是空虛,連修繕一道宮門都要遭到臣子彈劾,實在是令人聞之唏噓……你說朕的處境當真如此凄慘?”
魏皇後聞言忍笑不已,開口說道:“陛下乃是明君,願意同百姓共甘苦,這是陛下的仁德。就好像衛國公領兵打仗,也是吃住同将士們一起。世人皆稱贊衛國公體恤将士,也沒聽見誰說衛國公的處境很可憐。衍兒小孩子家家,說話做事總不經意,陛下何必同他認真呢。”
永安帝躺在魏皇後的大腿上,任由魏皇後幫自己按摩。一壁聽着魏皇後的話,也是一陣好笑。
笑過之後,卻有些認真的說道:“不過朕倒是覺得,衍兒這話也有幾分道理。朝廷想要做事,沒有銀子不行。勸課農桑,休養生息,甚至今兒議論其在各州縣設置義倉,哪兒哪兒都需要銀子。如今朝廷空虛,青黃不接,意味節流總不是長久之計。是該開源了。”
魏皇後心中一動,便說道:“今兒平陽長公主入宮,倒是也同臣妾說起此事,游說臣妾入股呢。”
永安帝擡頭看着魏皇後,輕聲道:“你怎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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