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浪漫民國(4)

他裸着上身縮進棉被, 手指緊緊抓着被角,只留一個腦袋在外頭。傅從深黑着一張臉和他大眼瞪小眼,許久後一甩手出去了, 屏風外傳來乒乒乓乓喝水的聲音。

宋疏小心翼翼地起身, 調整個角度想越過屏風去瞧他,結果和男人陰戾深邃的視線撞了個正着――宋疏又尴尬地縮回了被子裏。

“和我談談吧。”

這一個對視好像讓男人的心情好了些, 傅從深又轉了回來,嘴角叼着一根未點燃的煙,長腿交疊倚在屏風上,“反正你也不肯讓我睡, 不如今兒就把話說開了,省得以後再鬧這一出。”

他理直氣壯, 抱着手臂睨着他:“我就一句話,老子既然看上你了,你就別再想旁的男人, 沒門兒。”

宋疏現在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性子, 此時也不覺得驚奇, 反而順着他的話往下,“傅爺就非我不可了?”

“……”這話問得怪怪的, 傅從深嚼了兩下煙蒂,在他黑如墨玉般的目光中站直身子,擡腳走向床邊,“對, 非你不可。”

“別過來。”宋疏見狀立刻皺眉,從被子裏伸出條手臂指了指, “你且……先把我的衣裳拿來。”

他指使男人指使得心安理得, 傅從深瞧着他白生生的胳膊, 也沒說什麽,三兩步拿過屏風後的衣裳,甚至想親自動手往他身上套。

“不行,轉過去,轉過去。”

“……”

談判還沒成功,得忍。

傅從深坐在床邊背過了身,宋疏就一邊盯着他的後腦勺一邊穿衣服,“張醫生呢?”

“你他娘的還敢問――”

“不許回頭。”宋疏立刻提醒,“說話就行。”

“……一槍給崩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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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

“我怎麽不敢?”傅從深怒氣沖沖地拍大腿,“要是再給我發現你同哪個男人好了,你看我斃不斃了他!”

也就是說現在還沒事。

宋疏稍松一口氣,快速把衣裳扣好,戳了戳男人寬厚的脊背。

傅從深轉了過來,面色複雜地瞧他。

“我聽你的意思,不單是想睡我,而是要做我的靠山了?”

若是花錢睡一覺,哪裏會管他接不接旁的客人,傅從深這态度分明是把宋疏當成了他的所有物,所以才不許旁人染指。

其實這也不稀奇,戲行有句老話,叫“十旦九不清”,意思是十個旦角裏面,有九個不是清白的,成名的角兒的身後多有金主捧着,傅從深若能做他宋疏的金主,自然再好不過,這是多少人跪着都求不來的。

傅從深颔首表示默認,然而面前的小戲子卻一本正經地同他拿起喬來。

“可以,但我有幾個條件您必須答應。”

“你先說說。”

“首先,我只被包養這個冬天,關系什麽時候解除,我說了算。”

這頭一句話就把傅從深說得火冒三丈,“你還想撇了我找其他人,我跟你說,沒――”

“話別說這麽滿。”宋疏打斷了他,神色淡淡,“您是什麽人啊,我只不過一個病怏怏的戲子,到時候肯定是您先膩了,還不如給我一個體面。”

他從被子裏出來,往男人跟前靠了靠,墨黑的眸底眼波流轉,“您總不會覺得,會對我感興趣一輩子吧?”

傅從深定定地與他對視,半晌才冷笑一聲,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宋疏裹上,把人裹得嚴嚴實實,平靜道:“下一條。”

這就是同意了。

“想您已經知道了,我有個小孩,雖然他不是我親生的,但我一直把他當兒子看待。”宋疏說,“我得更多花時間陪他,您不能幹涉我。”

“……”傅從深深吸一口氣,“還有呢?”

“還有,我不陪您睡覺。”

“放屁!”男人倏地站了起來,兇神惡煞地瞪他,“你當我是冤大頭呢!給別人睡不給我睡,哪兒還有這種道理?我告訴你,等你身體好透了,我不把你欠我的全讨回來,我就不姓傅!”

宋疏仰起臉,眨巴眨巴眼睛瞧他,細白的手指從大衣裏探出來,攏了攏領口,他低下頭,又咳嗽了一聲。

“……”傅從深在床邊重重坐下,臉色鐵青地背過了身。

“我知道沒這個理。”宋疏等了一會兒,從後頭輕輕揪他的袖子,“但我可以保證也不同別人睡,而且這個冬天我不打算登臺了,只給您一個人唱戲,可好?”

“……”

只給他一個人唱戲……

腦袋後面的聲音溫溫柔柔,好像有一只軟軟的小爪子在心口撓過,傅從深的心情瞬間明朗了起來,生平第一次覺得有一句話能動聽成這樣。

等宋疏的手指再次去晃男人的袖子,就被一只溫熱的手掌捉住了。

“那說好了。”傅從深轉過身,手裏各種揉捏他柔若無骨的小手,上邊還要壓抑住上揚的唇角,板着臉故作嚴肅:“你今後就是我的人了。”

宋疏點頭,心說還挺好糊弄。

他不意外傅從深會對他動心,在勾陳面前他從來都沒必要妄自菲薄。他其實也不讨厭對方的性子,只是最初的印象太糟糕了,他不可能毫無芥蒂地就這樣接納傅從深。宋疏想過的,倘若這一世的勾陳真的有過別人,他寧可一輩子就保持這樣的關系。

……

別人不知道,傅從深自己還能不清楚麽,他這絕對是頭一遭心動,也是頭一遭包養人,沒得經驗,就想一出是一出,憑着心意對宋疏好。

給他做衣裳,給他大把的錢,帶他出去吃好吃的,請最好的醫生給他調理身體。別的小傍家兒要做的陪酒暖床一樣沒舍得強迫。

傅從深出去同人談生意,看着人家把出來陪酒的傍家兒抱在大腿上調戲,倒也是酸了一波,想着自己連個小嘴都沒親着,居然還美滋滋地捧着他。

他的手下也告訴他,您這哪裏是包養人喲,您分明是在追求宋先生哩。

傅從深無所謂,自己看上的人慣着點就慣着嘛,只要他乖乖聽話,不在外頭勾三搭四就成。

宋疏不喜歡傅從深直接來家裏,于是他通常都是直接派車把人接出去的,破舊的胡同裏時不時出現輛氣派的轎車,還有打扮得體的司機和衛兵,鄰居們想不知道都難。

知道了就有說閑話的,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本來一個帶着孩子的寡夫還挺招人憐,如今不知道踩到哪根高枝上頭了,這些人就眼紅了起來,哪怕宋疏手頭寬裕後沒少給他們送東西。

宋疏有一日回來,小豆丁一個人可憐巴巴蹲在院子裏,衣服上髒了蹭了好大一片灰,但見到他還是很開心地撲了過來,抱住他的腰不撒手。

“怎麽了?”宋疏摸了摸他的腦袋,直接把小孩給抱了起來。

“小娘,我以後不要去王婆婆家吃飯了。”傅南鈞摟着他的脖子,悶悶道,“我可以自己做飯。”

“那怎麽行。”宋疏抱着人往屋裏走,其實心下已經有預感了,“是不是王婆婆同你說什麽了?”

小豆丁不肯回答,只是把他抱得更緊,在他頸窩裏吭吭唧唧好久才憋出一句,“反正我就是不喜歡王婆婆了,以後都不要去她家了!”

哼,說他小娘不好的都是壞人!

傅南鈞想到那些人說宋疏的話,眼眶一下子就紅了,雖然他也不想小娘同別人親近,但他更希望小娘能過得好些,想看小娘穿得漂漂亮亮的,吃好的喝好的,十指不沾陽春水,一直有人伺候着才最好。

那個男人接小娘的時候他是見到過幾次的,雖然看着有點兇,但起碼不像有些人,見到小娘就色迷迷地往上湊,小娘和他在一起後連氣色都好了不少。

“小娘,你以後嫁人了,有其他小孩了,會不會不要鈞鈞了?”傅南鈞被宋疏擱在凳子上,仰着腦袋問。

“怎麽可能。”宋疏忍不住笑了,“我又不會生小孩,也不會嫁給有孩子的男人,放心,你是唯一一個。”

“真的嗎?”傅南鈞的眼睛頓時亮了。

“嗯。”宋疏揉了揉他的腦袋,蹲下身看着他,“告訴我,他們都說什麽了?”

還能說什麽,說宋疏不要臉,以色事人呗。哪怕現在穿得再光鮮亮麗,內裏都已經爛了,腐壞了,再也不是以前幹幹淨淨的人了!

傅南鈞不肯說,宋疏也猜的到,他猜到也不在乎,只是讓小豆丁不要往心裏去,畢竟妓子和嫖客哪個更髒誰也說不準。

但下一次傅從深來接他的時候就出了很有趣的一件事。

宋疏原本在屋子裏穿衣裳,小豆丁忽然噔噔噔跑了進來,氣呼呼地告訴他,隔壁王婆婆的女兒在門口搔首弄姿,好像是想引起傅從深的注意哩!

支開窗戶往外瞧了一眼,果然見了一個身着棉布白裙的女孩子站在那輛雪鐵龍旁邊,好像是在向車子裏的人搭話。

這個天穿一條布裙子屬實很冷,女孩子面上保持着清純甜美的微笑,兩條小腿卻露在外頭打着顫,從他這個角度看來真是可笑又可憐。

拿着長衫的手一頓,宋疏轉回去換了另一件。他衣櫃裏這些都是傅從深新給他做的,其中有一件就是被稱為“旗袍”的衣裳。

傅從深送他這件自然是存了私心在,初見那日宋疏穿了旗袍他都沒來得及好好欣賞,自然期盼着他能再穿一回,只是最近天氣冷,傅從深就沒提過,宋疏也就沒在意。

不過飯店裏暖氣都很足,穿一次也沒什麽。想着,他把旗袍拿了下來。

傅從深坐在車裏,頗為不耐地在膝蓋上敲打着節奏。宋疏每次都不許他進門,甚至不喜歡他下車等,一個人在裏頭也不知道折騰些什麽,他就不知道自己很想見他嗎?一點都不識時務!

沒好氣地掃了一眼外面飄啊飄像女鬼一樣的人,傅從深正想指使司機按兩聲喇叭把人吓走,餘光忽然瞥見了一道身影。

纖細的,高挑的,被墨蘭色旗袍勾勒得完美的身段,他披着墨色的厚坎肩,露着天鵝般優美的頸項,一截白玉般的小臂,然後便是行走間開叉裙擺下雪白修長的腿……

宋疏有些冷,于是跑得快了一些,臨到車邊的時候眼尾被風吹得泛出了一點紅,整個人都展現出了一種濕漉漉的風情。

女孩子看傻眼了,她長得夠漂亮的了,從小被街坊鄰裏誇獎大,今早更是濃妝淡抹了個把小時,現在站在宋疏面前一比,簡直如同一顆雜草碰上了嬌豔欲滴的玫瑰,整個人瞬間變得灰突突的。

還真是會勾引男人。女孩子咬牙切齒,然而宋疏看都沒看她一眼,直接鑽進了車裏。

呼,還是有點冷的。

偏過頭對上一雙虎視眈眈的眸,他正要說些什麽,忽然間一個天旋地轉,車門又打開了。

王婆的女兒還沒來得及沮喪,就瞧見那高大英俊的男人把宋疏給扛在了肩上,然後大步往屋裏走。

“穿成這樣就敢出門,您可真是我祖宗!”

傅從深嘴裏罵着,拍了一巴掌他挺翹的小瓣,帶回屋裏勒令他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然後才把穿成一個球一樣的人給牽了出來。

宋疏跟在他身後不情不願,還踢了一下男人的腿彎。

“……”

傅從深把人塞進座位,随即命司機開車,叫人吃了一嘴的車尾氣。

“說說呗,祖宗,幹嘛今天給我整這出?”

“不是說要帶我去高級餐館麽,我不穿得正式一些,豈不是給你丢面子?”宋疏硬是扯下自己的圍巾,不高興地嘟囔,“現在就穿成這樣,再冷些可怎麽辦。”

“再冷些你就搬過來同我住,我的宅子通暖氣,保準凍不着你。”

“……我說了不行,你又提。”

“嗬,難不成你還在這破巷子住出來感情了?”傅從深垂眸掃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先前我還當你舍不得鄰居,怕你在家無聊,現在你還有什麽道理不來同我住,說給我聽聽?”

宋疏沒吱聲,微微偏過了臉,從側面看看過去,細長的睫毛蒲扇似的顫了顫。

這副模樣立刻叫傅從深心疼了,他一用力把人摟過來,聲音放緩,“可是有不長眼的欺負你了?”

“沒有。”

“還沒有呢,那女的瞧你的眼神都快要滴出血喽!”

“那是沖你來的。”

“什麽叫沖我來的?是你自己不肯把我名聲透露出去,你要是告訴他們我叫傅從深,看誰還敢說你一聲不是。”

男人翹着腿,很是嚣張道,“到時候都得跟我一樣,把你當祖宗供着呢!”

“……”宋疏小小地瞪了他一眼,半晌後還是搖了搖頭,“我再考慮考慮。”

考慮個什麽勁啊!傅從深急得不行,心說靠嘴皮子果然沒用。

也不再多言,他擡手把宋疏的衣領仔細撫平,暗地裏又盤算起了別的主意。

……

宋疏不喜傅從深進家,但繼那日之後,男人越來越死皮賴臉地往他家跟,尤其是有街坊鄰居在看的時候,好說歹說都要進來磨蹭一會兒,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多舍不得離開。

時間一久,宋疏也就随他去了,反正對方不會真對他做一些不軌之事,也就是晃悠兩圈,喝杯茶吃點點心。

小豆丁好像有些怕他,每每男人來都纏着宋疏要抱,宋疏溫柔寵溺的樣子着實看得傅從深很酸,但沒太往心裏去,畢竟他還不至于和一個小孩子計較。

某一日,傅從深剛來就進了他家門,說是今個兒不帶他出去吃了,要親手給他做飯。

宋疏雖然微微有些驚訝,不過沒怎麽懷疑,因為好幾世的勾陳廚藝都非常不錯,即便傅從深看着不像那種人,但也說不準。

既然男人興致勃勃地要求了,他也就随對方去了,家裏的廚房不常用,該有的還是有,做一頓飯不成問題。

然而半個時辰之後,廚房的煙囪裏升起了滾滾濃煙。

宋疏吓了一大跳,立馬從裏屋出來,還沒走兩步就迎面碰上了滿臉漆黑的男人。

“沒事沒事,別進去,就是不小心把廚房點着了,現在已經滅了。”

這種事情居然說得這樣輕松!

宋疏不相信,揮開他的手還是要往裏去,結果男人又把他攔住了,連摟帶抱地往屋裏拽,“別看喽,給我留點面子吧!”

宋疏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忽然扭頭看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麽玩意兒!我是那種人嗎?”傅從深抹了一把全是煤灰的臉,“你瞅瞅,我差點把自個兒點着了!”

“……”

男人這副模樣實在是太狼狽了,宋疏忍不住彎了彎嘴角,低頭偷笑了一聲。

“嘿,樂了。”傅從深捏着他的下巴讓他擡頭,眉梢挑起,“現在可以住我那兒去了吧?”

“你果然是故意的!”

“反正廚房已經給燒了,你愛怎麽說怎麽說。”

“……”宋疏再一次被他的無賴驚到,氣呼呼地拍掉他的手,“這房子是租的人家的,我就這樣跟你走了,如何跟人家交代?”

“這不巧了麽。”誰知男人從容一笑,順勢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紙,手腕一甩,展平:“房契和地契,現在這整條胡同整條街都是我傅從深的財産,你說…我還要和誰交代?”

“……”宋疏目瞪口呆。

捏了捏他嫩滑的臉蛋,傅從深又摟着他往屋裏去,“快去收拾東西吧,爺今個兒就要把你帶走!”

宋疏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從他手裏掙脫,反推了他一把,“自己先去洗把臉換身衣裳吧,看看都成什麽樣了……衣櫃裏有能穿的自己拿。”

說完就去給他打水了,傅從深則大搖大擺進了裏屋,覺得計劃實施得相當完美。

打開衣櫃,他第一眼就瞧見了自己最開始給宋疏的那件大衣,男人不由得意一笑,心說還和自己玩口是心非這一套,明明就沒舍得扔嘛~

把衣服拎到床上來穿,傅從深雙手交叉把絨衫脫掉,低頭時忽然瞥見枕頭下有東西一亮,手指一勾挑起來,竟然是一塊勾玉。

勾玉晶瑩剔透,上好的成色絕非一般俗物,上頭的金線也是精心編織的,一看就價值不菲,而且保存得相當仔細。

傅從深湊近鼻尖聞了一聞,隐約傳來了一縷白梅香,正是宋疏身上的氣味,看來是貼身之物。

“這是我爹留下的。”

忽然,一道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我小娘最寶貝這個了,你不許拿。”

傅從深一愣,垂眸看向身後的小孩,眼底的情緒逐漸下沉,喉嚨也幹了幹:“……你爹?”

“對。”傅南鈞認真地點了點頭,“就是我小娘的丈夫。”

還不待他再問,宋疏從外頭走了進來,見狀輕輕“哎”了一聲,放下水盆就從他手裏拿回了勾玉,然後小心翼翼地挂回脖子上,藏進了衣服裏。

“今早不小心落下了。”

宋疏一邊整理衣領一邊念叨,忽然覺得氣氛不太對勁,于是一擡頭,便撞進了傅從深晦澀深沉的目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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