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

蕭老爺對蕭睿大約是真真一點在意都沒有了。

兩個家丁駕着馬車,居然就直接往淮親王府的後門去了。

按理說,蕭家有半分在意蕭睿的身體,為他請個大夫一看,就知道他如今不過是懸着半條命的身體——那大約也不會把他往淮親王府送了。如果他就這麽死在人家府上,得有多晦氣。

應門的是個雙鬓斑白的老家丁。他一副睡不醒的模樣,上上下下把沒什麽表情的江逾白和紅着張臉、憤而不發的葉俞打量了一遍,側身将他們領進了王府,将蕭家的家丁擋在了門外——

“有意思,有意思。”他搖了搖頭,說,“頭一次見到奴才比主子反應還大的。”

老人不是瞎子,他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對主仆不是那麽情願。但一腳踏進了王府後門,無論什麽理由,他也就不以貴族禮數相待了,自顧自地走在前頭為他們領路,連蕭睿不同凡響的外貌也沒讓他露出半分異色。

淮親王府不愧是煊赫一時。即使他們此刻行走在王府偏僻的一角,但入目皆是丹楹刻桷、雕梁畫棟,與記憶中的蕭府相比高了好幾個層次。

如此精美深邃的宅院,仆人卻不多。他們一路行來,就沒見到幾個下人。

“到了,你們以後就住這兒了。”老人推開一扇門,将裏頭的陳設展示給他們看。房間不好不壞,卻已經比他們之前荒山野嶺上的居所要好了不少。

“.…..”走了一路的葉俞漸漸冷靜了下來,發現……事情和他想象的不怎麽相同。

果然,老人清了清嗓子,仿佛培訓新入宮的秀女一樣,說了幾條規矩。比如以花亭為界、不能在王府裏随意走動呀,不能随意出府透露王府裏的所見所聞呀,最重要的一條:不許耍小心思引誘王爺。

老人一臉見得多了的模樣說:“別怪老夫沒提醒過您,咱們王爺可不是什麽色令智昏的角色。從前也有別府送來的伶伎自作聰明,為争寵使了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結果……哼。”

這個江逾白在蕭睿的記憶裏隐約聽說過。那個伶人惹惱了淮親王,被判了淩遲,屍體都被折磨地面目全非了;而送他入府的那個小官則被抄了一戶口本。現在看來,倒是另有隐情。

葉俞:“我們才不會做什麽呢!”

老人:“那樣最好。”

意思就是讓江逾白在這兒乖乖等着被“臨幸”……在王爺想起有他這麽一號人之前,安安靜靜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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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吧,即使淮親王現在“聲名在外”,從前想走後門讨好他的人也不少,積攢下來的“美人”大概也堆得滿這一座院子了。只要江逾白保持低調,他在這後院裏就不會是最惹眼的一個;況且在這兒吃得飽穿得暖,還不會有不長眼的來給他找氣受……這麽看來,呆在王府,似乎也挺好的?

葉俞默默扇了自己一個巴掌:想的什麽亂七八糟的!他家公子是那種茍且偷生的人嗎!

江逾白……他還真是。

從前的蕭睿也許會因為文士情結郁結于心,但江逾白一個江湖中人,哪裏來那麽多情操糾結自己的“名節”。不到萬不得已,他就是不想過啜菽飲水的寡淡日子,平時都是怎麽享受怎麽來。

深宅後院,高床軟枕。再适宜他練功療傷不過。

于是他放軟了眉眼,第一次帶了些真心實意地笑了出來:“多謝老伯了。”

他這麽一笑……在一片亂瓊飛雪裏卻有勝過一片春日麗景的缱绻,比老人侍候過的任何一株奇花異草都要撩動人心。

啧啧……他暗自嘆了口氣,第一次懷疑起了自己的判斷,語氣也不自覺緩和了些許:“當然,雖然王府不許閑雜人等徘徊,但府上也常有禦醫和他們的生徒陪侍。我觀公子面色不佳,還是盡早請個大夫看看吧。”

他這個奉承算是到了點子上,一時間連葉俞對他的感官也好了許多。身體好了才能談往後,他家公子正缺一個好大夫啊!

江逾白不置可否。

入夜了。

葉俞忙前忙後——明明這房間裏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他們随身也沒有帶什麽行李,葉俞卻還是繁忙到了前夜,将房間裏的物事按照“蕭睿”從前的習慣一一擺好。但他注定是白忙活一場了。

江逾白可不是蕭睿。只是他耳清目明,順着葉俞的安排也就穩穩當當地下來了……看葉俞的模樣,還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葉俞端來熱水,為他淨了臉和手腳,然後開始脫衣服。

江逾白:“?”

什麽毛病?

葉俞解外衣的動作頓了下來,露出雪白的裏衣。他生的白淨稚嫩,年歲不大,身形更有幾分瘦弱……也是,跟着蕭睿混能長幾兩肉。

葉俞先是遲疑了一會兒,随後嘆氣說:“公子,咱們不都說好了,以後讓我先幫您把床溫好,您再躺下麽……”

蕭睿患有霜露之症,冬天尤其難捱,手冷腳冷,躺進厚實的被子裏也能被凍得像塊冰。葉俞只是想讓自家公子好受一些。

江逾白:“.…..今天就算了。”

不拘小節如他,也覺得這樣實在有些尴尬。

葉俞垂下頭,低低地“哦”了一聲,穿回外衣的動作都沒剛才脫得那麽幹脆利落。

他就這麽垂着頭把一旁的水盆端上,将門掀開一絲縫時,身後傳來江逾白無奈的聲音:“你今天辛苦了,就好好休息吧。”

葉俞瞬間扭過頭來,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就差搖尾巴了:“是!”

好好休息,不就等于“明早早點過來伺候”嗎?

自家公子還是很關心自己、依賴自己的嘛!

心口莫須有的大石輕飄飄落了地。葉俞帶上門,回自己的房間休息去了。

江逾白背靠軟枕,視線靜靜停駐在跳躍的燭火上,閉眼默念着內功心法。

他們九天逍遙門的內功心法很特殊。他師傅當年在內功方面只教授了他寥寥數語,但随着他劍法的精進,那殘缺的心法卻漸漸在他經脈裏自成章法,從一枚種子繁衍成了參天大樹。

如今他運行起自己的心法來,卻暗自心驚——明明是一具截然不同的軀體,他幹涸的丹田裏卻逐漸汩汩流淌出似曾相識的精純內力。

……他這是随身攜帶了一個不用下載的、一鍵安裝的安裝包?

“九天逍遙,不凝滞內外;道生萬物,不囿于始終。”

師傅蒼老的嗓音猶然在耳……待江逾白再睜眼,他已經能清晰聽見寒風吹過時積雪從樹枝上簌簌落下的聲響了。

不算小成,卻已然登堂入室矣。

“師傅诶……您到底是何方神聖?”他在心間喃喃道。

江逾白倏忽睜開眼,輕輕揚了揚手,吹散了跳躍的燭光。

清冷的月色順着窗棂悄悄踱進來。

他眨了眨眼,覺得自己現在……需要一把劍。

觀月樓。京城一等一的銷金窟。但是真正令它出名的是,這裏無所不有。只要你想不到,沒有你得不到。

當然,前提是你擁有足夠的錢。

今日的月色很襯觀月樓這個名字。青天一輪霜月高懸,樓中亭臺精巧富麗,飛起的檐角挂着紅信青銅鈴,廊間畫壁有幾分江南的風流婉麗,混看去又有北地建築的舒朗開闊。難得的是,樓閣圍繞着的院落樹影叢叢,枝頭都用最好的绡紗纏出一朵朵以假亂真的瓊花,樹上挂着琉璃仙燈,給花枝平添幾分朦胧靜谧。

觀月樓主花了大價錢引溫泉水入樓,使得樓中有冷月霜花的景致,卻暖得春意融融。

燈火煌煌間,站在院落中央、一身青色紗裙的女子姿态靜美,一雙青色的眼眸煙色迷離,如輕雲出岫。觀月樓的客人們則各自坐在自己的廂房裏,隔着重重青缦,看不清容貌。

女子微微笑着拍了拍手:“各位,今日的拍品已經大致展示完了。只剩下了今日的壓軸奇珍——”

“碧海青冥劍。”

此話一出,好幾道目光透過青缦直直射向她。女子面不改色地命人呈上一個木盒,帶上蠶絲手套,小心翼翼地把修長的劍從深紅色的絨錦中抽出。

一身繡金玄衣、披黑色大氅的年輕男人坐在屬于自己的廂房裏,打扮低調,五官卻有種遮掩不住的、華美的銳利俊俏。燈光描摹着他半張雕刻出似的側臉輪廓,他将視線投射到伫立在金碧輝煌裏的美人身上,眼中卻仿佛空無一物。

直到女子手中一閃而逝過碧青色劍光,他的眼神才微微沉了沉。

“嗤。”耳邊傳來一聲輕笑,清澈的聲線裏仿佛帶了一絲惋惜,“檀木為鞘,錦羅包裹,明明是不懂劍的人,卻指望着待價而沽——幾年過去,這觀月樓是越發不會做生意了。”

玄衣男人偏頭一看,不遠處的男人坐沒坐相,一席白衣欺霜賽雪,側過頭來一看,臉上居然還扣着一個昆侖奴面具。潦草塗上的黑色直像鍋底,空着的眼窩上方點了兩點煙灰權當眉毛,臉頰上兩片白色,嘴口大大咧開,透出一點精巧白皙的下巴——這面具還是偏大,像是整個挂落在他臉上似的,估計是來的路上随手抓的。

玄衣男人微微挑眉:“閣下不請自來,遮遮掩掩,是否有失風範?”

但看着倒也不那麽生氣。

“我看了看周圍,也就你像是個真正懂劍的人。”來人振振有詞道,明明像是恭維的話,聽起來卻有股異樣的真誠。

玄衣男人:“閣下謬贊。但是今晚進觀月樓的人都有席帖,請問你是哪位,放着自己的廂房不去,來我這裏作甚?”

昆侖奴面具:“.…..”

真是比他想象中還要直接啊。

“咳咳。人如浮萍聚散,知己相交已是幸事,又何必追根究底?”

“相交互通姓名,這是基本禮儀。”一看就出自世家大族的玄衣男子輕飄飄地抛來一句話,“閣下如此悄無聲息地行事,未免太過唐突。即使君子以赤忱相交,閣下只看了我一眼就要闖進我的廂房,實在是——”

“略顯輕浮。”

江逾白抽了抽嘴角,他費盡心思挑了個看着順眼又似乎很會來事兒的年輕人,卻出乎意料碰了一鼻子灰。

難道真的是年紀大了,看人的眼光不準了?

這人看着是個這麽奉節守禮的人麽?

他摸了摸鼻子(實際上只摸到面具),正打算敷衍一句告辭,卻聽見樓下青衣女子雙手捧劍,施施然開了口:

“西海神劍,碧海青冥。拍價——一萬兩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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