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三
“西海神劍,碧海青冥。起價一萬兩黃金。”青衣女郎此話一出,整個觀月樓都似乎陷入了一瞬間的停滞。微風輕輕卷起垂落在一旁的青缦,玉樹堆雪的瓊花微顫,卻是一片花瓣也不曾落下。
畢竟是绡紗制成的假花。
江逾白輕輕偏頭,隐約間能見到幾個人影靠在一起竊竊私語,卻始終無人叫出第一聲價。
這很正常。
碧海青冥劍是劍譜上排得上號的神劍。但是劍也是挑人的。江湖俠客們與其豪擲萬金,把這柄不一定服從自己的神劍請回家供着,倒不如用這筆錢請當世的鑄劍大師為自己量身訂造一把劍——萬金之數,造就不出一柄傳奇,也足以造就出一把傳世好劍了。
而商家巨賈、甚至朝廷中人,對這把劍就更沒需求了。即使是有野心的收藏家,足足萬兩黃金,也足夠把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吓退——
“我還真是擡舉這觀月樓了。”江逾白默默地想,“他們現在何止是不會做生意啊……”
而玄衣男人也停止了逼問江逾白的身份。
月上中天,面前這人倚坐窗邊,臉上扣着一個滑稽的面具,緞面一般的黑色長發高高束起,單薄的領口露出一小截纖瘦優雅的脖頸。
這人真的太奇怪了。穿着打扮都透着完全的書卷氣,整個人卻如同自風霜中打磨出來,仿佛穿山越海他都游刃有餘,一靜一動裏透出極致的潇灑,卻又內斂于心。
像是枯木發了新枝,卻教人一眼就能瞥見枝頭即将綻放出的瓊枝琳琅的幻影——此人深不可測,卻有種讓人忍不住探究下去的欲望。
……他強迫自己将視線轉移回劍上,雙眉微微蹙起。
那青衣女似乎是料到了如今的局面,微微一笑,缥碧色的眼眸清澈見底:“怎麽,看來這世間難得的好劍,居然入不了諸位貴客的眼?可真是我觀月樓的疏漏了。”
忽然,有男人大笑的聲音傳來。他命人掀開青缦,腳步優游地站了出來,一身錦繡輝煌,身材略微有些豐滿,圓潤的下巴讓他的笑影更添了幾分豁達:“菀青姑娘哪裏的話?這碧海青冥劍舉世難尋,黃金萬兩堪堪匹配它的珍貴。”
“這樣吧,在下就先叫價,黃金一萬兩,如何?”他笑着輕搖了一會兒灑金折扇——天知道這寒冬裏他為什麽随身帶着扇子,輕飄飄就把一萬兩黃金撒了出去。和某些人揮霍財富時故作豪氣幹雲的情态相比,更顯示出他的涵養和底蘊。
江逾白抽了抽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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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中原巨商聞人家的當家聞人璩,揮金如土,面常帶笑,一身金色,所到之處被人稱作“散財彌勒佛”。這稱號無論被散財童子還是彌勒佛聽見,大約都會惱火。
聞人家是真正的富可敵國。而聞人璩有個毛病,只要是看上的,不管是什麽東西,也不管他用不用得着,只要對方賣他就買,而且——從不還價。買不着就魂牽夢萦,總要折騰點事兒出來。
觀月樓有恃無恐,這是早知道聞人璩溜達到這兒來了。
昔年江逾白和聞人璩打過交道。在不知道多少年後,那個原本只是有些微胖的富貴青年終究還是進化成了發面臉水桶腰的大叔,和他爹一個模樣刻出來一般。
……歲月到底是對他做了些什麽啊。江逾白忍不住感嘆道。
“且慢!”又是一聲焦急而有些低啞的呼喊,一身藍色勁裝的妙齡少女急匆匆地鑽了出來。她神情有些慌亂,但眼睛卻如兩潭秋水,讓人不由自主地心底一亮,“我有異議!”
她這一聲如擲入水中的石子,讓觀月樓再次波瀾微驚起來:怎麽還有人敢跟聞人璩比錢多不成?
她所在的地方是二樓的雅座,慌不擇路之下一個起落就躍到了庭院正中央,緊張卻靈活輕巧的身法倒讓幾個江湖人士眼前一亮。
少女站在被稱做“菀青姑娘”的持劍女子面前,眼神流連在劍上,不一會兒咬着牙轉身向聞人璩行了個禮:“早聽聞聞人先生的大名。但把劍與以往的東西不同。還請先生忍痛割愛,能把這柄劍讓給小女。”
聞人璩半點沒有被冒犯的惱怒,只是笑吟吟地說:“姑娘,觀月樓裏拍買商品,本就是價高者得,此刻一切都尚未塵埃落定,哪敢有忍痛割愛之說?”
他這話說得客氣,但少女聽得出來,聞人璩是不打算放手的意思。
少女漲紅了臉,一個字一個字咬着嘴說:“先生見諒。這碧海青冥劍本是我盛家的家傳寶物。雖然我盛家如今早已不如往昔,但是也實在不堪碧海青冥流落在外......”
少女這一番話,惹出衆人一陣唏噓。江逾白分明聽見隔壁有人輕輕議論着:
“這難不成是西海盛家的人?”
“盛家的人還沒死絕呢?”
“你想什麽呢,當初龍庭會上死傷的都是別家的武林人士,他們盛家有消息過嗎?”
“他們還敢出現?!當初不就是他們勾結朝廷的人屠戮了大半武林高手嗎?”
“噓——你不要命了?!這是什麽地方?你怎麽敢說這種話,怕是活膩了吧!而且當初的傳言也并非就是事實。我原本以為連碧海青冥劍都出現在觀月樓了,盛家應該是徹底抽身江湖投靠朝廷了。可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那麽回事啊?”
“事情都到如今這種地步了,盛家還敢在大庭廣衆之下要回碧海青冥劍,其中必定有什麽蹊跷!”
江逾白不自覺坐直了身子,撩開青缦遠遠望去,将那少女的形貌映入眼中。電光火石之間,他似乎将她和記憶中的某個印象對上了。
“原來是她麽……”
已經長這麽大了?難怪……聞人璩也成了這麽一副“飽受摧殘”的模樣。
菀青笑了,将碧海青冥劍裝回木盒裏,福了福身:“這位姑娘,這碧海青冥劍如今以明明白白是我觀月樓的商品。只要姑娘按觀月樓的規矩來,姑娘的請求,觀月樓沒有不允的道理。只是姑娘打算出價幾何呢?”
少女的臉更紅了,她嗫嚅着說:“一……一千兩黃金。”
菀青:“是加價一千兩麽?”
少女:“是總共……一千兩黃金。”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
菀青溫婉的笑臉并沒有因此寡淡下來,但眼中的溫和卻實實在在褪去了,她碧色的瞳孔中閃過幾絲浮絮似的陰霾:“姑娘......怕是在拿觀月樓尋開心呢。”
少女似乎也知道自己此舉頗為荒唐,但她還是一咬牙,哽着脖子說:“這碧海青冥劍本就是被人趁亂從我家偷出去的!”
菀青唇邊的笑影在一片沸騰的議論中頓時徹底消散了。她拍了拍手,青色的翡翠手镯沿着皓腕輕輕滑落。
“看來姑娘是喝多了酒,昏了頭了。觀月樓不便招待醉客,盛姑娘還是先請回吧。”
随着她的聲音落下,在院落四周守着的黑衣護衛不約而同地往少女走去——
場面一觸即發。
江逾白微微沉下了臉。
玄衣男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虞,問他:“你看不慣麽?”
江逾白肯定道:“看不慣。”
“看不慣也沒辦法。”玄衣男子若有所思地說,“少有人會為了她得罪觀月樓。”倒不如說是根本不會有。
江逾白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置可否地一笑,将臉頰上的面具正了正,在玄衣男子驚訝的目光下飛身往下一躍——
他裹挾着月色,就這麽如一片雪花,輕飄飄地落在了院落中間。
菀青見少女似乎還有幫手,戴着蠶絲手套的雙手微微扭了扭,從手腕中抽出雪亮的兩縷絲線來。那兩縷絲線平滑鋒利,隐隐透出一股幽藍色,明顯是淬了毒。
也是,她弱質纖纖,之前卻捧着劍站了那麽久,絲毫不見疲憊之态——要知道碧海青冥劍外形秀麗,劍卻實打實是深海礦石所制,着實不輕。
她明顯也是個習武之人。
絲線在手指間缱绻溫順,她整個人卻如織網的蜘蛛,靜立間渾身殺機四伏。
而那道白色的身影卻只是輕飄飄地一個移動,如淩波踏仙,只一個瞬息,就行至她的身後。她略一驚異,猛地轉過身子,卻只聽見“嗡”地一聲——
碧海青冥劍被一只蒼白秀雅的手抽了出來,淡青色的劍身在皓然月色下光華流轉,劍柄上鑲嵌着的深藍色寶石裏似乎有什麽再緩緩流動,光暗變換間隐隐顯現出一條蜿蜒的龍形。
碧海青冥劍,就被這麽一個臉上戴着面具的怪人馴服了。
護衛們持着刀劍向他圍攻而去。
只見他旋身,低腰,輕輕擡手一揮——
一時間天地變色。那淡青色的弧光一閃而過,卻來如山河将傾,怒龍自碧海波濤中奔嚎而起,出雲化雨。長發飄去,劍影偏折,滔天的水浪又迎面化為一層蒙蒙的煙雨,西風拂柳,露水沿着枝條、乘風而落,“噗通”一聲,融入了靜水深流的江心。
手中的武器均被齊齊折斷。護衛們站在原地,不敢動彈。那一劍的威勢來時不可阻擋,去時如逝水靜谧,卻讓他們瞬間汗濕衣襟。
不止他們,菀青和盛家的小姐統統怔在了原地。
江逾白輕輕扭了扭脖子,總算動一回手,他覺得自己僵硬的身體都被漸漸打開了。
他心情不錯,指尖拂過碧海青冥的劍身,扭頭将劍抛進了盛家女孩兒的懷裏:“拿着。這把劍是你的。”
“啪啦”一聲,有誰的扇子沿着身體滑落下來,墜落在了地上。
“我的乖乖。”聞人璩睜大了眼,喃喃自語道,“這才是萬兩黃金都難買的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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