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十九

甫一打上照面,蕭齡就明白,自己的弟弟最近被照顧得很好。

曾經的蕭睿連一根頭發絲都是美的,卻如幅精美的繪畫般沒有生機。現在這個一身白衣、踏着熹微晨光走進來的青年,眼神一動,眉眼間的渺遠實化為了翩翩白鴻,撲棱棱飛上人的心尖。

這才是活着的人應有的精氣神。

“大哥。”江逾白披起蕭睿的皮,蕭睿常年來恪守禮儀的身體記憶在這一瞬間仿佛覺醒了。他神情自若地俯身行禮,被蕭齡半扶起來上下打量的時候,臉上矜持又親近的微笑一直沒有卸下——

說來,江逾白心中也是千回百轉。

他頂了蕭睿的人生,将來自會幫忙實現他著書立傳的願望。他已經把能找到的手稿都統統收納好,以期将來的重新編纂。

但似蕭齡這般真心将蕭睿放在心頭的人,江逾白反倒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江逾白借了蕭睿的身份活下去,那就會自覺承擔起蕭睿應負的責任,或者說是,那些蕭睿也許會希望能有人接替他負的責任。

比如和蕭家父母來個爽快的了斷,比如讓從小跟着他的葉俞能有個好前程,比如每年在他娘被人遺忘的墳頭除個草,比如給遠行歸來的大哥蕭齡一個擁抱。

但這些并不能讓江逾白心安理得地承受應屬于“蕭睿”的關懷和照顧。好在江逾白被迫需要“欺騙”的人......并不多。

對于蕭齡,慢慢疏遠和他的往來,或許在某天對方有難時拔劍相助,這是江逾白想到的最好的處理方式。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于是他微微揚起了一個笑容,問道:“大哥怎麽來了?”

蕭齡:“我原本還不大放心你的身體。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

——果然,自己的猜想是對的。弟弟的虛弱由心病而起。一朝情場得意,洩了心頭郁氣,人精神了,臉色也變好了。又或許王府裏的醫者到底不同,妙手回春......

這倒真是蕭大哥想多了。

江逾白身懷內力,身體卻仍舊破敗不堪。內力有修複身體的作用,不知為何,這效力在蕭睿的身體上卻體現的微乎甚微。一旦江逾白短時內透支內力損耗身體,分分鐘會被打回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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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蕭齡并不需要知道這些。

于是江逾白只是溫文爾雅地回了一句:“大哥放心,我一切都好。”

蕭齡:“咳咳,就是,你與淮親王,當真......”

雖然猜的差不多了,但蕭齡還是忍不住問上一問。

江逾白的臉瞬間一僵,唇邊的笑意幹澀地不行,将心口的氣長長吐出一縷:“最近出了些事......”

江逾白說得語焉不詳。蕭睿忽然覺得,即使身披錦鍛,站在最這花團錦簇裏,最抓人眼睛的,卻是他修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淡淡的剪影,昏暗得直戳人心窩。

蕭齡突然沉默了。

為什麽,從自己弟弟臉上,看不見更多得償所願的喜悅呢?

“大哥,以後這些話勿要再說了。”江逾白努力擠出了一個“憂愁”的笑容,“這裏的一切本不屬于我......是屬于另一個人的。”

——屬于那個周琰在馬車上将他錯認的、在西嶺客棧犯病中邪時心心念念的人。周琰有心到身滾燙的溫度,都是為了那個人而燃燒。

雖然他這幅姿态是做給蕭齡看的,但是江逾白琢磨着琢磨着,心頭居然真的有了那麽幾分不得勁。想來想去也只能算是自打臉。

第一回 見面,周琰脫口而出“輕浮”二字。如果他不是覺得這小孩兒裝模作樣的神态實在有趣,掉頭告辭,現在也就不會被周琰套死。

——先撩者賤。

江逾白自己打的頭,即使這小王爺再難纏,他也得跟對方把戲演下去。

那頭的蕭齡卻險些沒有端住。

聽他這話的意思,無論是這間屋子,還是王爺最近的濃情蜜意,原本都是為另一個人準備的?因為求而不得,所以才拿他弟弟當了替代品?

這都是什麽缺德劇情!若是寫成個話本,編者一準得被聽衆的唾沫星子淹死!他弟弟就不能遇上一件好事嗎?!

蕭齡萬分哀戚,神色幾變,最後咬了咬牙問:“阿睿,你還想不想呆在王府?”

江逾白:“......啊?”

蕭齡:“你若是不想——”

說着,蕭齡自己都繼續不下去了。

淮親王府哪裏是他們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的地方?以往王爺還能看在同僚的份上不跟蕭睿計較,但現在淮親王明顯動了真心,又怎會再那麽好說話呢?

“沒事的,大哥。”江逾白給了他一個安慰的微笑,“我現在已經看開了許多,身體也在慢慢恢複......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等此間事了,或者等王爺自己意識到我并不是那個人,我就能安安靜靜地離開王府了。”

蕭齡:“......阿睿。”

“大哥這是什麽表情?”江逾白故作寬慰道,“其實我真的沒有你們想象得那麽脆弱。王爺心有所屬,并不那麽令人難以接受。”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江逾白自己先笑了出來,“我所思慕的人正好是個有情人——這世上沒有比這更妙的事了。”

蕭齡:“............”

江逾白氣定神閑地看着蕭齡神色幾變,覺得自己将一個黯然神傷卻又開朗樂觀的情種演繹得活靈活現、深入人心。

——他覺得自己簡直菀如一朵緩緩盛開的盛世白蓮!太符合蕭睿原來的人設了!必須點贊!給自己加雞腿!

他正陶醉于自己創造出的氛圍,卻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眼角浮現出詭異水光的近侍開昧嗫嚅了一會兒,臉頰上漸漸浮現出一絲紅暈。他似乎想組織一下語言,卻還是只能一股腦把要喊的話喊了出來:

“沒那回事!主子在建府的時候從來不過問過這些。這間房裏原本什麽都沒有,因為蕭公子要住進來這才臨時布置的。所有東西都是王爺做主剛從庫裏搬出來。我和斷蒙跟了主子五年,從來沒有見過王爺對誰那麽上心過!”

江逾白:“......”

蕭齡:“......是嗎?”

這下連江逾白都有些真真切切的驚訝了:“......周琰可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些。”

蕭齡微微睜大了眼,聽着江逾白直呼淮親王的姓名,直覺他們兩人現在的關系也許比自己想象得還要親密。

蕭齡尴尬地咳嗽了一聲,說:“阿睿,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撇開白月光的事,他跟蕭大哥說這麽一堆,只是為将來他順利離開王府做鋪墊,被開昧這麽一攪局,效果已經被破壞地七七八八。

江逾白大感頭痛,覺得淮親王府真是個邪門的地方。

他這輩子翻過的車加起來都沒這麽多!

只見江逾白拂袖讓蕭齡坐下稍等,扯着開昧道:“來,咱倆好好談談。”

開昧剛想再為自家主子辯解幾句,一擡頭撞上江逾白那“和善”的眼神——

江逾白背對着蕭齡,翻臉比翻書還快。那張白玉般的臉上滿滿的威脅之意,哪裏還有之前半分的郁郁寡歡!

開昧瞬間反應過來:合着這家夥之前都是裝的!

那股被欺騙的凄涼又從他心底湧了出來,他只覺得這個世界好冷,與昨夜霜寒露重,他兢兢業業盯着個“假”江逾白時一樣冷。

開昧渾身僵硬,被江逾白一手推出了出去。“呼啦”一聲,房門大開,兩人卻迎面撞上了白衣金冕的周琰。

開昧頓時激動道:“王爺!”

他要舉報!這裏有個大騙子!

倒是江逾白先是一愣,随後上上下下打量他:白色錦鍛上繡着的金蟒精致到連鱗片都清晰可見,行走間衣袂微揚,金蟒似真的要騰空而起似的。

江逾白:“你不是一向愛穿黑色嗎?”

周琰将拳頭挪至唇邊,面色不改地咳了一聲,道:“......我只是突然覺得白色也很好。”

其實他還是更喜愛黑色的。只是他今天不想這麽黑沉沉的,讓蕭齡(未來大舅哥)覺得自己不好親近。

說話間,周琰的眼神悄悄地在江逾白繡着金竹鶴紋的袖口走了一圈,随即收回視線,說:“我去見蕭齡。......先別急着拒絕。”

周琰向前走了一步,他略比江逾白高半個頭,這麽一來江逾白幾乎半個發頂都在他眼中了。

周琰将自己的臉頰湊近江逾白的耳旁,遠遠看去兩人像一對交頸的白鶴。

“我知道你在頭疼些什麽。”

“你每次見到蕭齡都疲于應付......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蕭睿。”

“我說得......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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