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十三

眼前似有一道光。

混沌之中, 江逾白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那道忽明忽暗的光上。視線随着它飛起、飄蕩、慢慢落下——

世界兀然亮了起來。

那道冰涼的光芒落在了鼻尖。江逾白這才看清, 那是一枚小小的雪花。

和北地重地仿佛緩緩沉下來的雪不同。這是江南的雪, 來時沒有天地将傾的氣勢,細密而纏綿, 絲絲線線縫成一片蒼茫的天地,從眼前飄過卻難捕捉不到它的軌跡。

四周的景物倏然如水墨一般漸漸顯露了出來。這是他曾經在飄渺山的竹屋,他躺坐在床上, 看着窗外茫茫的白雪。

“吱呀”一聲, 裹着白衣、雪團似的男童紅着臉滾了進來,滿身雪子, 不管不顧地推開門撲上了他的床——

“師兄!你看!”

短小白皙的手被凍得紅紅的,獻寶似的将一團形狀古怪的雪推到他面前。

“額......”實在辨認不出這是團什麽東西的江逾白沉吟半晌,勉強道,“師弟, 這小狗......捏真的真不錯。”

男童的包子臉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裏的雪團, 不出聲了。清澈的大眼蒙上一層水色, 他将那雪團收回懷裏,五短身子一扭, 不理他了。

“......怎麽了, 師兄真的覺得它挺可愛的。”

“可是我捏的不是小狗, 是兔子。”

“........................”

江逾白抽了抽嘴角, 心道, 這認不出來, 還真的不能怪他。但他還是耐着性子安慰道:“好啦,別生氣。看看你的手,都凍成什麽樣子了。一會兒師兄出去幫你堆個大的,好不好?”

那奇形怪狀的一團雪被放置在一旁,遇見室內的溫暖,很快就化成了一灘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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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童看着那灘水,有些黯然。

“對不起,師兄。”他有些委屈的說,“我只是怕它化了,師兄就看不見了。”

卻沒想到把它捂在手掌心裏會化得更快。

“噗。”江逾白低低地笑了一聲,眼看男童擡起稚嫩的雙眼控訴他,他才咳嗽兩聲,把男童整個埋進了自己的懷裏。

“好啦。你等着,師兄給你堆一堆兔子。”

白色的飛雪從窗外灌進來,視線漸漸又開始泛白。

江逾白懷裏一空,再擡頭。已經長成靈秀少年的師弟站在素白的天地之間,手中執着劍。

那雙手慘白如紙,江逾白卻恍惚覺得上面沾滿了斑駁的鮮血。

“師兄,你別逼我了......”陰鸷蟄伏在那雙湖水般的眼眸裏,襯着清俊的五官,居然顯得有幾分無辜,他把劍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們就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我們回飄渺山,好不好,師兄......”

江逾白愣了愣,回想起了這是記憶中的哪一出。他算是徹底明白了,自己現在是在做夢。

夢裏卻比夢外還要真實。

他笑了笑,笑得心肝脾肺都滲進了針紮似的涼氣:“你拿自己來威脅我?”

江逾白擡起沉重的的手臂,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雪亮的長劍。那是他和商雪止雙雙墜崖之前,尚未遺失的、師父贈予的配劍,“湛兮”。

師父贈給商雪止的那把,叫做“見微”。

......都已經過去了。

見微斷折于西海,湛兮也跟着他墜崖,不知所蹤。

江逾白穩住動蕩的神思,握住劍,神情冷淡地往前一揮——

少年的身影如破敗的紙繪,被輕描淡寫地豁出一個大口子,漸漸化作浮絮,一點點飄散。

天光初晴。

江逾白沉默着,“當啷一聲”把劍撂在了地上。

霧色散去,他沿着腳下的路往上走,走到了飄渺山的山崖上。山頂種了一棵參天的青松,他師父曾經還調侃這棵松是他親手種的,那時候的江逾白并不相信。

樹下橫卧着一塊平整光滑的青石,邊上還有兩個小小的石凳。師徒倆閑時常坐在一起下棋打發時間——雖然江逾白的棋爛得無法直視,但師徒倆每次都下得很開心。

......殘局尤在,人已故去。

無論江逾白願不願意,飄渺山上他所擁有的一切塵世間的溫暖,都這麽經年一點點消散而去。

他洩了氣,不管不顧地往那塊青石上仰面躺下,閉上了眼。

耳邊松濤萬聲。

......

喀啦。喀啦。

有誰踩着淺淺的草地,緩緩靠近了他。

“師父。”

江逾白渾身上下打了個顫,有一瞬間有種從九重天往下墜落的失重感。他心頭一跳,睜開眼——

十歲上下的少年一身玄衣,漆黑如墨的眼睛,肩上背着鋤頭,腰間挂着魚簍,俊俏卻有些冷漠的小臉糾結成一團,別扭地喊了這麽一聲。

他一身玄衣,卻是這片天地間最鮮亮的顏色。

“欸。”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不自覺地低低地應了聲——

少年見他應了,氣惱不已地說:“田裏的蘿蔔和紅薯快被您挖空了,我去山下買點兒種子。那些莊稼您也別扒拉了,越幫越忙。還有,池塘裏的魚!我跟您說了多少遍,那幾條小的就別撈了,明年還能下崽呢——”

江逾白想起來了。

這是自家小徒弟上山的第二個年頭。江逾白為了把老氣橫秋的徒弟□□地坦率可愛一些,可謂費心費力,鬥智鬥勇。所幸,略見成效。

他看後山的地常年空着,就提出要種一片菜,自給自足。然而,名震江湖的劍仙是個莊稼殺手,連曾經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世家子徒弟做起來都比他強。

于是小徒弟承包了後山的農田,還游刃有餘地往池塘裏投送了合适的魚苗,甚至想拉個圈子,養些雞鴨鵝,或者幾頭豬。

江逾白:“...............”

江逾白忽然伸手,把小小的少年扯進了懷裏。

鋤頭落了地,魚簍硌得江逾白腰疼,但他就是不肯松手。少年被他這一抱弄得手足無措,臉頰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薄紅,卻還是努力端着自己的冷臉,道:“別以為撒嬌我就會——”

江逾白把臉埋的更深了一點。

從少年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白皙纖瘦的後頸。少年忍不住把視線轉移,軟綿綿地推了推,最終還是別開頭,盯着倒在一旁的鋤頭,生硬地說——

“算了。”

“原諒你了。”

......

江逾白覺得自己仿佛睡了百年之久。

僵硬的身體在溫暖裏一點一點蘇醒,他最先聽見的,是耳邊壓低了的争吵聲:

“我師父怎麽還沒醒?”

“我哪知道!我能做的都做了,沒查出什麽別的毛病來,要麽是商雪止那個孫子又使了什麽陰招......”

“庸醫!”

“我呸!我不在,你們師徒倆只能抱着哭信不信!”

“呵。”

“............周琰!!!”

江逾白聽着聽着,想笑,那股子笑意出了口,卻成了鋪天蓋地的咳嗽。

“他醒了——”

江逾白睜開眼,眼前的東西還看不大清楚。一只手緊緊扣住了他的手腕,他知道那是春無賴在把脈。

那兩團人影慢慢地清晰了起來,果然是圍在他床邊,滿目焦急的周琰和春無賴。

江逾白緩緩眨了眨眼,那修長的睫毛撲閃着,似是要戳進兩人心裏去。他蒼白修長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嘴唇輕輕開合,兩人都不由自主湊得更近了些,想聽清楚他在說些什麽——

“糖......”江逾白喉嚨幹澀火辣,藥的苦味卻搶先在舌面上炸開了,還一圈一圈泛着回味,溢出的苦味把他的小心髒搓圓柔扁,差點又昏過去,“.........糖!”

周琰:“.....................”

春無賴:“......苦死你活該!”

最終,從鬼門關掙紮回來的江逾白還是獲得了病中喝碗甜湯的權利。

他全身攏在暖和的被子裏,腳邊放着灌滿了熱水的水囊,甜湯的熱氣在眼前氤氲着,一口下去,只覺得自己總算重回人世了。

“就你嬌氣!”春無賴沒好氣地輕罵了一句,但是他兩片青黑的眼睛和關切的神色卻完全出賣了他,“聽說你挺能的啊,拿着把木劍就上去跟你那個好師弟硬拼了?要不是你上去一套把對方打懵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來呢!”

——盛秋霜被全須全尾地救了回來,說起來江逾白的病都比她要嚴重。盛家小姑娘複述起那場争鬥時雙眼都在發着光,大贊江逾白的搖星劍法使得比盛家人都要漂亮。

......得虧盛琨玉沒聽見,否則又該抑郁了。

聽在春無賴耳中,卻結結實實讓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是知道江逾白如今的身體的,應付商雪止遠沒有看上去那麽輕松,算得上是生死一線了。

“......怪我。我就不該對你放任自由。”春無賴後知後覺地說,“就該讓周琰把你天天拴在身邊,你才能老實一點。”

春無賴提到周琰,江逾白這才反應過來,周琰那小子人呢......

只見周琰沉默着坐在床沿,自江逾白醒後就埋下了頭,三番兩次想伸手去摸江逾白的手,卻都瞬間把手縮了回去。見江逾白把視線轉移了過來,也不開口說些什麽,只暗自捏緊了手。

眼前的人,對他而言,仿佛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遠在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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