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二十四

時間倒轉兩個時辰。

春無賴匆匆奔赴周琰面前, 想告訴他江逾白獨自一人赴約去了, 讓他趕緊去幫忙。卻不料周琰伫立在原地, 春無賴叫了他一聲,別說沒有回應, 還拉都拉不動。

春無賴這才反應過來,周琰臉上帶着一片可疑的潮紅。伸手搭了脈,卻發現這小王爺比頭牛都壯實。當即對着開昧惱怒道:“你家主子搞什麽呢!”

開昧一愣, 他原本就對春無賴沒什麽好感, 眼下心緒正亂着呢,就更沒什麽好臉色了。冷哼了一聲, 恹恹地扭頭不回答。

而周琰還沉浸在之前和蕭齡的對話裏——

“既然王爺有如此決心,那在下也就放心了。”

“不瞞王爺,之前在下突然說想讓阿睿留在王府,并不是為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阿睿他親口說了, 對王爺思慕已久,不願意離開。”

“阿睿心氣高, 卻願意這麽沒名沒分的等下去。我這個哥哥原本是不看好的, 但也只能依着他......現在看來,阿睿這一步, 倒算是走得錯有錯着了。”

接下來的話周琰全都沒聽進去。

他滿腦子都是:

師父說他喜歡我師父說他喜歡我師父說他喜歡我......

送蕭齡走的時候, 他連腳步都發飄。

而開昧在一旁抱着劍一言難盡:他真的好想說那個妖孽根本就是個騙子啊!他之前變臉變得比翻書都快好嗎!

為什麽自家王爺到他手上就這麽純情這麽......好騙啊!

......其實周琰不指望江逾白對蕭齡說的話都是真的。但江逾白找什麽理由不好, 非要三令五申, 說他喜歡的人是自己呢?

是不是, 有那麽一點可能, 他口中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裏是有那麽一丁點的真情實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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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在心底的種子仿佛吸飽了水,破開了薄薄的種皮,悄悄探到了一絲炙熱的陽光——

“你給我清醒一點!江逾白一個人去救盛秋霜了!!”

“呲啦”一聲,剛冒出頭來的小苗苗枯萎了。

周琰的臉以清晰可見的速度沉了下來。

“怎麽回事?”他的聲音平靜,一言一句卻冷得像是要掉落冰碴子似的,“斷蒙呢?”

“中了麻痹散,正癱着呢。”春無賴扶額。

周琰:“......”

春無賴:“你這麽看着我作甚!又不是我下的手!”

周琰正開口想說些什麽,身後的斷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來。眼下還不到兩柱香,斷蒙卻以自己的內力沖開了藥力,至少是能行走了,卻讓春無賴暗自高看了一眼。

斷蒙白着臉,身形還有些搖晃,結結實實到周琰面前跪下了:“請王爺責罰。”

周琰皺着眉讓他自己去領十棍。

一旁的開昧縮着頭,不敢吱聲:果然,那個家夥不在身邊,王爺的脾氣就恢複正常了。

斷蒙磕了個頭,接着道:“還有一件事,盛琨玉剛才醒了。他托屬下帶給王爺一句話——

‘當年奪走劍佩之人,正是飄渺山商雪止。’”

春無賴與周琰:......

春無賴大驚:“你說什麽?!”

周琰:“這種事情怎麽不早點說!”

斷蒙被吓了一跳,答到:“他說他也是剛剛想起來這回事......”

春無賴的藥,逼着盛琨玉再次回憶那些噩夢一般的往昔。包括被蠱蟲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屍體,在大亂中喪命的血親,以及緩緩舔食了整個盛家的火海。

盛琨玉與江逾白曾經共同抗擊那些烏蠻人和刺客,後來江逾白為了繼續追擊商雪止出了盛家的山莊,而盛琨玉留下救助盛家人。

江逾白沒能追回解藥。不僅如此,他還和商雪止雙雙墜崖,生死未蔔;而中了蠱毒的人還是基本上死絕了。盛琨玉領着剩餘的盛家人熬過了武林的遷怒和報複,慢慢安定了下來。

他回憶起的更多的細節,自然是商雪止在脫走時帶走的不是神劍碧海青冥,而是一塊盡管特殊但無甚大用的玉佩。

“......完了。”春無賴喃喃道。

他怕江逾白這一去就是肉包子打狗。再也回不來了。

他忍住頭痛,沖着周琰喊:“你還不快去找他!”

周琰卻站在原地,什麽都不說。

他的臉色依舊難看,卻透着一股心灰,似乎對春無賴的焦急無動于衷。

“......他,大概是知道,他要面對的人是商雪止的吧。”周琰慢慢吐出這麽一句苦澀的話,“他一直不肯認我,不讓我摻手盛家的事......就是想自己去跟對方做個了斷嗎?”

他能明白的。

如果他跟師傅之間的愛恨糾葛說都說不清,他也不樂意別人來攪和他們倆之間的事。

江逾白與商雪止有近十年的同門之誼,即使對他再失望,終究也是和旁人不同的——

“做什麽了斷!”春無賴斬釘截鐵道,“他們倆早就了斷過了!”

他倒是更好奇,為何商雪止現在還活着。難道飄渺山上的家夥都這麽邪門,跟江逾白似的,死了還能找一具身體還魂。

焦急之下,他也顧不上許多了,直言道:“我跟你說實話吧——”

“江逾白根本不是故意不認你的!他的記憶只停留在十三年前,和商雪止恩斷義絕的時候,之後的事他都不記得了!”

話剛說出口,春無賴就後悔了。

因為之前周琰的臉還只是透着心灰......此刻,他的臉簡直就是一片空白。

......他就知道會是這樣。

周琰一言不發,深邃的烏黑雙眼就這麽直愣愣地看着他,不見一絲表情。一抹潮紅從他的耳邊攀上臉頰。春無賴暗道不好,一掌拍上他的後背——

“咳咳!”

他猛地躬身,經脈逆行,險些走火入魔。一口瘀血吐了出來,登時心涼如紙。

“我就知道——”春無賴罵罵咧咧地掏出自己的針囊行針,“你們師徒倆就沒有一個能讓人省省心!”

周琰吸了口氣,緩慢卻堅定地推開他的手,雙眼死死盯住春無賴的臉:

“為什麽。”

“他不是快好了嗎?寒症好了那麽多,這些年閉關應該有所成效才對......”

“這些年,你就在我眼皮底下。你研究出了什麽東西,我一清二楚。”周琰咬牙切齒道,“你每年都回飄渺山,但是還沒能研制出那蠱毒的解法。還是說......這就是治好他的代價?”

治什麽治。

春無賴多想說,這些年他絞盡腦汁與蠱毒死磕,卻連治愈它的一絲頭緒都沒有。

你以為的那個在飄渺山上閉關療傷的江逾白,這麽多年來,根本就不存在。

江逾白死透了,在他懷裏死的。他親自給他挖的墳立的碑。江逾白死前說,自己的屍體如果對解毒有幫助,可以随便使用。他滿口答應,卻還是最終罵了句娘,親自給自己最好的朋友撒了最後一抔黃土。

......我不是師父,不是師爺,不是藥王谷中天賦異禀的師兄師姐們,也沒有懸壺濟世的情懷。他只不過是一個因為被溺愛被托關系塞進藥王谷的凡人。別人在學着看診的時候,他連藥典都還背不順溜。

如今的他尚且還有勇氣試一試。可當初的他......怎麽能從閻王爺手上留得下江逾白呢?

春無賴與江逾白約好,這場驚天騙局永遠沒有終結的時候。反正江逾白的師父孤鶴真人也是留下幾句話就不見了的,江逾白覺得他們有必要保留這個良好的師門傳統。

......保留個鬼啊。

即使周琰能被他壓着十年不上飄渺山,十年後呢?爛攤子不還是留給了春無賴?江逾白就不怕周琰殺了他嗎?

所以春無賴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江逾白一門奇門異數層出不窮,也許是有那種能讓人脫胎換骨的功法,使得周琰也辨認不出他師父的樣貌——

但是春無賴知道,這不可能。

這對江逾白來說也沒有什麽意義——他一出劍,熟知他劍法的人就都知道了,這人就是江逾白,江逾白的劍是無可複制的。

“五年前,江逾白就已經死了。”

......現在他終于能說實話了。為了那場騙局,為了自己的小命,更為了苦心孤詣的江逾白。反正江逾白已經回來了,再大的事也該能過去的——

周琰的眼神卻讓他明白,過不去。

周琰看着春無賴,仿佛在看着一個陌生人。

原來這五六年來,失去了江逾白,根本就不是他一廂情願帶來的錯覺——

他的師父,确實在那麽久以前,就孤零零地埋骨于飄渺山上過了。

周琰張了張幹裂的嘴唇:“......他真的,都不記得了?”

春無賴點頭。

“不記得了好......不記得了好......”周琰輕聲重複道。那些他想象中的黑暗、掙紮與苦痛,如果江逾白統統不記得了,那也很好。

雖然他的記憶停留在了意氣風發時被自己的師弟帶來致命一擊的時刻,但是,這至少不是生命中最糟糕的時刻。

“......我這就去找他。”

他一定得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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