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三十七

江逾白沿着料峭的山路飄搖而上, 避開一路的障眼法和陷阱, 終于回到了飄渺山頂。

山頂的一片空地上有三四間竹屋,自江逾白拜師起, 這幾間竹屋就一直沒有什麽大變動。

水聲潺潺,離青翠的竹林不遠處有一片小小的瀑布。有魚從瀑布下的水池裏“噗通”一聲躍出,鱗片在有些昏暗的天色裏微微發亮。

......沒想到那水池裏的魚還沒被他撈完啊。

江逾白搖頭失笑, 往瀑布那兒走了幾步, 突然瞥見竹林外的一個小小墳包, 正前方歪歪扭扭地插着一塊簡陋的木牌,用端正的字體刻着——

“江逾白之墓”。

江逾白:“......”果然他不能對春無賴期待太多, 連個牌子都插不正。

他嘆了口氣, 擡腳走近, 卻一眼看見了腳下新鮮濕潤的泥土,長眉微不可聞地皺了皺。

這墓碑歪了,墳包上卻只稀稀拉拉長了幾根野草, 泥土還是新鮮翻過的——

他頓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江逾白想去找把鋤頭或者鏟子,把墳刨一刨一探究竟(自己刨自己的墳,也只有他了),逛了一圈卻沒在竹屋外找到什麽趁手的工具。竹屋又被上了鎖, 江逾白不想把門給毀了, 決定去別的地方找找。

他施展輕功,瀑布嘩啦啦的水聲離他愈來愈近。直到他一頭撞上了翻着白色浪花的瀑布, 水簾在內力蒸騰下化為一層霧, 輕輕拂過他的臉頰。他一腳邁進昏暗的洞口, 快步離開那水簾,拍了拍自己的袖子。

那一道瀑布後別有洞天,江逾白一直拿它當一個倉庫用。這裏堆着孤鶴老人一生搜尋到的武功秘籍,擺滿了兩架子。別看那些仿佛随時要散架的武林秘籍又髒又舊,随便扔出去一本都是要被江湖人争破頭的珍貴秘笈;還有一些機關、暗器等物,孤鶴老人一雙鬼手,江逾白一點也沒學到,師弟商雪止據說也只是學了個皮毛。還有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

還有一個專屬于周琰的角落。

周琰剛上山時換下來的舊衣服、江逾白第一次教他用劍時比劃用的木劍、被周琰用舊了的魚竿和魚簍......甚至還有小白在時撓爪子用的麻繩球和江逾白請人做的“低配貓爬架”。

江逾白端詳那些或眼熟或沒了記憶的舊物,嘆了口氣,從一面牆上拿下一把鋤頭,将它輕輕巧巧地扛在肩上,往瀑布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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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白回到了小墳包邊,一邊挖土一邊祈禱該死的春無賴下山給自己請了一副棺材。他倒是不在意曝屍,卻害怕将屍體挖出來時的那股子味道......這麽幾年,也不知道爛成骨頭了沒有?

他一鋤頭緊着一鋤頭,心情複雜,手下動作卻毫不猶豫,幹脆利落。

果然,等他将那墳包的土全部堆在一邊後,總算在坑底挖到一副薄薄的棺材。因為長期埋在地下,加之木材的質量不怎麽好,棺材的顏色略微變得深沉了一些,摸上去盡是泥土的潮氣。

江逾白将鋤頭往坑外一撂,白玉般的手觸摸到冰涼的邊緣,“嘎吱”一聲,在一陣摧枯拉朽的摩擦聲中,江逾白低着頭往棺材裏看去,鴉黑色的長發遮住了他的表情。

......果然,裏頭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天終于完全暗了下來。江逾白點亮了以前帶來的紙燈籠,昏暗的燭光在夜風中搖搖晃晃,被挖開的墳包邊上坐着一個長發黑衣的江逾白、擺着一副空棺材。即便蕭睿這副盒子再美絕人寰,任旁人見了也只會被吓一跳。

燈光映照着江逾白,他眼中的光明明滅滅,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深沉肅穆。

他本以為自己從地府裏爬上來兩回已經夠稀奇了。沒想到這回更離奇,連屍體都不翼而飛了......雖說他心裏明白,他的屍體不可能自己從棺材裏爬出來再把墳包給堆好。可正因如此,他才覺得更不得勁。

有誰會這麽執着于他的屍體?

春無賴排除,他有自己的首肯,卻還是把他的屍體給埋了,不必多此一舉;周琰也不可能,這麽多年來他就不知道自己已經入了土這回事。

能從飄渺山上繞到這個地方來的人、有動機把他的屍體帶走的人......

也只有一個了。

江逾白握住從石洞裏摸出來的一把劍鞘烏黑的劍——他慣用的湛兮多年前就在和商雪止的打鬥中遺失在西海了。他也不能一直一把木劍用下去,就在一個犄角旮旯裏當啷摸出了這麽一把劍。

說來孤鶴老人從不儲存神兵利器,他說神兵利器藏而不用只會讓它們逐漸腐朽。這把劍他卻從未提起過。約莫是把不知名的劍罷。

可正是這麽一把默默無名的劍,在江逾白心情不妙、內力不自覺沿着劍柄奔湧而出的時候,那些內力卻如泥牛入海,沒了半分回應。

江逾白微微一愣。

他将劍舉至面前,手在它黝黑陳舊的劍鞘上輕輕拂過。他雙手一動,抽出那把劍,劍光卻瞬間如水般從他眼前劃過,冰冷銳利地連燭光都忍不住震顫了一下。只是須臾之間,那股銳利又緩緩沉寂下來,朦胧如自從天邊采撷下的一抹月光。

江逾白對着燭光讀懂了劍上的劍銘,眼眶一熱,一滴淚突然滴落在劍上,沿着劍身緩緩地滑落了下去。

劍銘只有兩字。是他師父的篆刻字跡。端正圓融卻傲骨铮铮的兩個篆體——

“無咎”。

将他撫養長大的孤鶴真人在他身受重傷、回山請罪時什麽也沒說。他們師徒倆在青松霧海中對奕,孤鶴真人讓他去沏一壺茶,江逾白轉身之前孤鶴真人曾經叫住過他。他停下動作,投去一瞥,孤鶴真人撚須而笑,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再轉身,那裏便僅剩雲霧缭繞、空無一人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師父潇灑至此,他們十多年師徒情分就在這回望一笑、盡在不言中了。卻沒想到那個仙風道骨的老人居然把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留在了一柄劍裏。

是了。師父本就蔔算到他們師兄弟必有一劫。只是江逾白自負一力降十會,不曾放在心上。

江逾白曾無數次懷疑自己作為徒弟、作為師兄知否稱職,到後來演變為他在這個世上活得究竟稱不稱職。因為重生過一次,他對這個世界總是有一股若即若離的感覺。師父、小師弟在某一段時間裏也只被當成他一張夢裏偶遇的NPC,以至于他不曾注意到師弟的變化。

無咎、無咎......他本該到處尋找兵器和商雪止一刀兩斷,從石洞裏翻找出這把劍的。卻又蹉跎了十來年,期間更是又死了一次,才領悟他師父的這一份寄托和囑咐。

“師父。”江逾白低低笑了出來,“徒兒可真是給您丢臉了。”

他搖了搖頭,也不顧身後淩亂的墳包,提燈挂劍,施展輕功往山下去。

緬懷過去,什麽時候都來得及。但他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最重要的是,把他那攪天攪地的師弟揪出來。

踩過幾縷彎折的枝頭,江逾白手中的燈光一晃,風聲穿林打葉,卻似乎帶來了幾絲別的聲響。

江逾白微微挑眉,吹滅了燈籠靜靜地站在枝頭,果不其然就聽見了一陣從遠處傳來的匆忙的腳步聲,還有幾盞晃蕩的燈籠。

他遠遠地看見幾個高矮不一但都挺精壯的男人提着燈,手上拿着武器,急匆匆地追趕一個稚嫩的孩子。

那孩子衣衫褴褛,躲閃的動作卻挺高明。仗着昏暗的樹林和瘦小的身軀躲過了好幾次抓捕——但也僅限于此了。他能躲避的空間被漸漸縮小,眼看着也快敵不過幾個漢子了。

一小片月光漏過樹葉,照亮了那孩子的半張臉。江逾白一時間有些驚訝——

他正是江逾白在茶亭中見過的那個孩子。

還挺有緣分。江逾白暗自點頭。看他緊抿着嘴唇,冷汗簌簌而下,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的模樣,江逾白搖了搖頭,腳尖輕點,伸出手去把他撈了上來——

“唔!”

小孩兒一聲驚呼被江逾白捂在了嘴裏。

那孩子原本還如驚弓之鳥般掙紮着,一偏頭卻看見了一片雪白的衣角,那衣角上暗紋居然分外熟悉。他心一跳,不可置信地回頭,果然看見了一臉淡然的江逾白——

那張臉比黯淡的月光更皓然。

見這小子又不分場合地呆了,江逾白抽了抽嘴角,問:“這就是你怕帶給我的麻煩?”

這小崽子原本想讓他帶他走的,帶到什麽地方暫且不論。後來又改了主意,看來就是因為這群追兵。

“您......”

“你現在這兒呆着。”江逾白往下瞟了一眼,把小孩兒安置在樹幹上,紙燈籠往他懷裏一塞——

小孩兒把一聲驚呼噎在喉嚨裏,伸手卻只夠到他的衣角。可惜錦緞制成的衣服實在太滑,轉眼就從手中溜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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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攢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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