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三十八

濃重的夜色裏, 樹影被月光拉的長長的。一陣風吹過, 樹梢沙沙作響,那樹影也如鬼魅般張牙舞爪地舞動起來。

有膽小一些的男人提着紙燈籠咽了口唾沫。他微微弓着身子, 脖子前挺,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地打量着四周:“真邪門兒了......這小子能躲到哪兒去......”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脊背一涼, 僵硬地緩緩轉過頭——

只見樹影深深淺淺地搖動着, 地上什麽也沒有。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扭頭卻突然瞥見了從樹上飄下來的一抹影子。那通身的白色衣料在黑夜裏被風吹的詭異無比, 依稀可見那影子身後拖着的長長的黑發。男人登時寒毛直豎, 還沒看清那抹白影的模樣, 面門上便被重重一擊,随即眼冒金星,像癱泥土似的軟軟倒地。

江逾白輕描淡寫地用腳把他翻了個個兒, 接着黯淡的光仔仔細細将這個男人打量了一番,長得普通,穿得也一般,看着有些身手, 卻不曾修習內功。

江逾白正歷數這這幫人可能的來路, 只聽得耳邊一陣尖銳的高呼:“這、這裏有人!有兄弟被撂下了!”

另外四五個人聞訊趕來,手邊提着的燈籠晃晃悠悠。他們将江逾白團團圍住, 一時間燈光圍攏, 将這一小片昏暗驅散了。

江逾白徹底曝露在燈光下。一身白衣, 秋水為神玉為骨,裝扮的不像個江湖浪子,倒像是個出門踏青的世家公子。

一時間他們有些怔愣,不由自主地将視線轉向唯一一個戴了蓑帽、上半張臉被遮在陰影中的男人。蓑帽看起來是這群人中領頭的。

蓑帽什麽也沒說,從腰間默默抽刀出鞘——衆人這才發現江逾白懷中還抱着一把劍。

剩下幾人心領神會,也緩緩抽出刀來。一時間刀光閃閃爍爍,漣漪似的在江逾白周圍閃了一圈,透着幽幽的森冷。

只見江逾白略一挑眉,手臂線條一動——将劍從左手抱到了右手。

抽刀的男人們:“......”

江逾白的動作很慢,因此包括蓑帽在內的持刀男人們都看清了他從袖口處延伸出來的精致纖瘦的手腕,以及一雙白皙無暇的手。

這讓他看起來更沒有殺傷力,更純良無害。這年頭哪個練劍的好手手上沒幾道痕跡——但是他們的兄弟就在一旁躺着,不論心裏怎麽嘀咕,他們還是提高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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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下何人?”蓑帽開了口,“為什麽要擊昏我的弟兄。”

以蓑帽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自己這個兄弟并沒有死,只是昏過去了。與深淺難測的江逾白打了個照面後,蓑帽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他先出手的。”江逾白面不改色地說着瞎話,“約莫是天色太暗,他将我當成了什麽妖魔鬼怪,我回擊時下手重了些。”

蓑帽:“......大概是誤會一場。”他将蓑帽往下拉了拉,不着痕跡地問道,“閣下可曾在附近見過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什麽樣的孩子?”江逾白略微挑眉,問。

“一個瘦小的乞丐罷了,是我主家的逃奴。”蓑帽低聲道,手中的刀刃往回攬了攬,刀光森漫,“你到底是見過......還是沒見過?”

江逾白忽然微笑了起來,将烏黑的無咎緩緩抽出,雪亮的劍光照亮他的側臉,無咎仿佛也似有感應,随着江逾白抽劍出鞘的動作,劍身仿佛流轉過一層黯淡的光芒——

人劍合一。

劍氣如一陣微風漾開,蓑帽的鼻尖不知不覺沁出一層細汗。

被江逾白留在樹上的小孩兒睜大了眼睛,盯着這一切。

江逾白被發現的時候他就想過出聲暴露自己,以免那些人不要為難他。可是眼見着江逾白拔劍和他們對峙,氣息凜冽,完全不落下風——

小孩兒怔愣後不由自主地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運氣好,撞上了什麽絕世高手?

只見戴着蓑帽的男人喉嚨一動,聲線低沉地說:“閣下這是何意?”

“我從未見過哪家為了捉拿一個年幼的逃奴如此興師動衆。”江逾白纡尊降貴地解釋,“可巧我今日沒什麽事情做。不如請幾位滿足滿足在下的好奇心,如何?”

“......你見過那個孩子。”蓑帽斬釘截鐵地說,卻還是聰明得不打算出手,“可我還是要勸閣下一句——那孩子身上的牽扯,遠非閣下可以想象。”

“閣下來日便要為這一時恻隐付出代價。”說着打手勢給手下,表示撤退。

蓑帽在武學上還算是有些造詣,很有自知之明。江湖腥風血雨,大佬們快意恩仇,而一片一片死去的都是他這樣的江湖小蝦米。

他能活到現在,也知道該服軟時就服軟。自己和兄弟們的命搭進這局渾水裏,也不見得能聞見一聲響——還是回去禀報了護法,讓他們神仙打架去吧。

有人低聲嘀咕道:“咱們打都不打,就這麽走了?”

另有人低斥:“閉嘴吧你!”

他們後退了幾步,見江逾白沒有追來,便快速地轉身準備離去,只聽得沙沙一陣樹搖,有冰冷的夜風沿着他們的脖頸輕輕劃過,頓時一陣刺痛若有似無地泛開。

有人空出手摸了摸脖子,卻摸到了一個滲着鮮血的淺淺傷口。

“!”他們渾身一顫,猛地回頭,只見江逾白将無咎收回鞘中,手上玩弄着幾片青綠色的葉片。

原來這人只飛花摘葉,就能簡簡單單取他們的性命。

......這哪裏是人?分明是索命的鬼啊!

“我說了讓你們走了嗎?”江逾白手一揮,葉片飄搖着,靜靜地落在了地上。

蓑帽:“......閣下究竟想怎麽樣?”

“我覺得你和我從前見過的那些人不大一樣。”江逾白頗有興味地說,“不如這樣吧。你滿足滿足我的好奇心,我就當作沒見過你。如何?”

樹上的小孩兒:...............

他是在威脅人是吧?對吧對吧?

正常的臺詞不該是“我放過你,你就當作沒看見我”嗎?!這人是不是說反了?

蓑帽掩藏在陰影下的臉色一時間也相當難看。

“我說了會死。”他憤懑道。

“可你不說也要死。”江逾白回了他一個笑容。

蓑帽:“哼!死在你手上也頂不過是一劍穿心,幹幹脆脆。我若是說了,那才真的會生不如死。”

江逾白:“為什麽?”

蓑帽:“我,包括我的弟兄。我們身上都被種了蠱毒,只有按時領取解藥才有命活,否則蠱毒發作,生不如死。”

江逾白:“手來。”

蓑帽驚疑不定:“你還是個擅長使毒的?”

江逾白:“你看我像嗎?”

蓑帽更加驚訝:“那你是個神醫?”

江逾白沒有答話,翻了個白眼:“你還想不想治?”

蓑帽掙紮了一會兒,壯士斷腕一般将手伸了出去——說來也怪,都說江湖人心難測,可是蓑帽見了江逾白只這麽一會兒,便篤定他是個風光霁月之人。

他不一定慈悲,但決不卑劣。

江逾白拉住他的手,柔膩細白的指尖搭上蓑帽的脈門。蓑帽沒心情心猿意馬,只是再次确認了一遍這人手上除了握筆的繭,真的什麽用劍者慣有的繭痕傷口都沒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江逾白沉吟了一會兒,将手收回來,在袖口裏掏了半天,掏出一個暗紅色的小瓶子來,在蓑帽的手掌心滴了那麽一滴濕漉漉的紅色液體——

那一點紅色有生命一般緩緩滲入他的手掌,不多時蓑帽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身體一半如火般灼熱,一半如冰寒冷。不知過了多久,體內的酸脹感終于消失,蓑帽感覺到一股疲憊,身體卻有一種清飄飄的松快。

他壓抑着驚喜道:“解開了?!”

江逾白理所當然地點頭。

蓑帽複雜地看了江逾白一眼,咬咬牙道:“閣下高義,大恩大德在下來日必會報答。可是今日之事在下真的不能透露一絲半點,否則——”

揀回一條命,自然就開始奢望更和平安寧的生活了。他既然已經健康,能擺脫上面的控制,卻也不想和上面結仇。

這恩他自會報,但不是今天——蓑帽就是吃定了江逾白是一個君子,自己沒有什麽非死不可的劣跡犯在他手上,那就有讨價還價的餘地。

江逾白卻半天沒有惱火的跡象,微笑着從袖中取出一個鈴铛,微微晃動兩下。

蓑帽只覺得自己腦仁兒一痛,經脈酸澀難言,瞬間失去了平衡,刀“啪啦”一聲落在了地上。

“你......你騙我......”

原來的蠱毒發作是五髒俱痛,卻還可以忍受。如今蓑帽是忍受不了了,只覺得自己的頭被人敲敲打打,攪來攪去,恨不得自己一刀劈開。

在他這麽幹之前,江逾白好心情地把鈴聲停了下來。蓑帽整個人像是從水中撈出來一般,癱軟在了地上。

“我可沒有騙你。”江逾白俯身,用劍鞘拍了拍他的臉,“我的确是幫你解了蠱毒。”

“這一小瓶蠱精來自我一個朋友,他是個二流子大夫,也研究了不少這些玩意兒。”江逾白體貼地解釋道,“他說過,蠱毒這玩意兒勢利地很。遇強則退,遇弱則噬——”

“我算是解了你的蠱毒。給你種了個更高級的。以後你不必為舊主所用,我也不會一不高興就搖鈴铛。”江逾白點頭總結道,“不是很完美嗎?”

蓑帽:“......”

我信了你的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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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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