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四十七
商雪止的質問出了口, 無論是江逾白還是周琰, 統統愣住了。
周琰站在原地什麽也沒說,赤紅着雙眼匆匆去看懷裏的軀體。平心而論江逾白原本的軀體并沒有蕭睿這一副好看, 連江逾白在第一世濁世佳公子的普通俊秀都不如,只能說眉目間有那麽一點舒朗的風姿。
那一點舒朗風姿在飄渺山的雲霧裏能被放大到十分。在這昏暗的燈光下,那張盡失血色、皮薄如紙的臉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難看了。
寒玉能保屍身不朽, 那江逾白死去的時候, 應該就是這幅脆弱難看的模樣。
按照商雪止的說法, 江逾白淪落到這步田地,都是因為他。
……周琰知道自己的母親從來為人所嗤笑, 知道自己從來為人所忽視。可童年時候的事, 除了母親的懷抱和眼淚、居住的破舊佛堂、一些殘羹冷炙之外, 他并不記得什麽特殊的東西。
他知道自己不讨父親喜愛,出生即被利用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
但是江逾白,他的師父, 是他寧死也不願傷其一根汗毛的人。
他除了一聲帶着僥幸的“我不信”之外,只能将滿含着希冀和憤恨的眼神投向江逾白,希望得到一個答案——
“師父,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江逾白握着無咎冰冷的劍柄, 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很想推卸責任、雲淡風輕地說一聲“是嗎, 為師不記得有這回事”,可是他重生以來春無賴的種種表現, 還有周琰口中自己臨終前(這話怎麽聽着那麽奇怪)莫名其妙的要求, 仿佛都在向他昭示着:商雪止說的就是真相。
……自己也不是做不出這種事。
自我唾棄了一把的“聖母”江逾白認命地看向周琰, 有些頭疼地試圖轉移話題:“這事兒咱們回去說,行不行?”
春無賴不是還在淮親王府屍位素餐着麽,想什麽時候問都可以。
周琰原本覺得視線一片血紅,聽了江逾白這話,耳邊鼓噪的心跳聲緩緩沉寂了下去。他深吸了口氣,目光灼灼地盯着江逾白,像是要把他瞧出一個洞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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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他慢慢咀嚼着這幾個字,低聲道,“咱們回去說。”
商雪止聽見“咱們”這兩個字,瞬間臉色又是一片青白交錯,手顫得險些握不住劍。
“好好好……”他認命一般在石牆上劃了一道,力道之大竟讓劍刃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火花,盯着周琰的眼神就像是狼盯上了自己的獵物,“我就該先殺了你,再談其他!”
說着商雪止整個人化作一道殘影流竄過去,速度之快讓江逾白都有些意料不到。周琰懷裏抱着江逾白的“屍體”,回避的動作慢了一瞬。眼看着就要接下他劍刃的一截,周琰特意低下了身子,讓商雪止的劍刃晃過他懷中的屍體,卻結結實實被削掉了半個金冠和幾縷頭發。
江逾白趕來扶住他,嘴裏罵道:“笨蛋!這東西還摟着做什麽,直接扔下便是!”
周琰卻只倔強地回了一個字:“不。”
江逾白:“我是你師父還是那具屍首是你師父?”
周琰:“……你。”
江逾白:“那你還為它枉顧我的意思!”
周琰:“我沒有——”
江逾白:“我說你有你就有!”
周琰:“……”周琰發現自己反正是說不過江逾白了,此情此景下他也只能有求必應。他扭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斷蒙,發力把屍體抛過去,喊道:“接着!”
于是斷蒙就此接手了兩個孩子,還有一具屍體。
斷蒙:“……”
一旁的商雪止表情古怪,雙眼開始泛出點點青白色,唇上的血線也愈發醒目,襯着他枯敗的灰發尤為可怖。他一言不發地上來和周琰對了兩招,周琰手上沒有兵刃,不得不避其鋒芒。不久江逾白加入戰局,無咎所指之處所向披靡,但商雪止不僅不避,還越戰越勇。
如此不要命的打法,加上他煉蠱後大漲的功力,着實有些紮手。
周琰掌風烈烈,一個錯身拍上商雪止的面門,卻被商雪止以詭異的姿勢略過,三兩腳踩上側壁,一個旋身狠狠揮劍砍了過來。江逾白抓住機會攻他的下路,“叮當”一聲擊落他的劍,順便削掉他半片衣擺。
江逾白:“我該慶幸你還沒忘記師父教的劍法嗎?”
商雪止一言不發,渾身內力暴漲,硬生生沖開周琰的鉗制,胳膊“喀拉”一聲脫臼了也不聲不響,從周琰身後摸起被擊落的長劍,狠狠向江逾白擲去。
江逾白揮劍,長劍在電光火石間被擊回去。商雪止欺身上前,捏住劍柄,劍身一顫向前刺去,無咎橫劍一擋,火花四濺。
江逾白皺起了眉。他在商雪止眼中只看見了茫茫雪落般的白和那一點子黯淡詭秘的青色,覺得他怕是心動神搖,被蠱毒給控制了。
研制烏蠻蠱蟲失敗的第一階段,則是蠱蟲可以直接當做毒、藥使用,不出兩息,中蠱者大多全身經脈爆裂而亡。第二階段,是淮王從烏蠻人手中得到了以孩童為祭、凝聚蠱蟲精華的方法,但是似乎沒有得到什麽結果,而作為“屍”被獻祭的周琰平平安安長到了十六歲,直到內功登堂入室蠱毒才開始發作,發作時也如現在的商雪止,瘋狂攻擊他人、心智全無。到商雪止這裏已經是第三代。
商雪止似乎開發出了蠱蟲在強身健體和增長內力方面的作用,但效力仍然不成熟,不僅不适用于所有體質的人,還随時有着被反噬的風險。
……也許他再研究下去會有些新進展。但為了吳小六和趙家小兒子的性命着想,這是萬萬不能繼續折騰下去了。
而商雪止失去理智之後,忘記了自己十多年學來的所有的手段,只使用了恩師教給他的劍法,倒讓江逾白一時間想起了在飄渺山上比武切磋的日子。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江逾白手下發力,動作愈來愈快,周圍的人幾乎看不清的招數,只覺得劍光簌簌,森寒逼人。
“哐——”
不久,勝負已分。江逾白再次将商雪止的劍擊飛出去,旋身在他的腰腹上踹了一腳。商雪止與他的劍砰然落地,周琰飛身過去在他周身大穴上用力點了點。只見商雪止哇地吐出一地黑色的腥血,顯露出的手腕也爬上了猙獰的紫色淤痕。
江逾白走近了,才發現他恢複清明的第一件事,就是發笑。
“師兄,我就知道勝不過你。”周琰粗暴地将商雪止翻了個身,他灰白相間的長發披散,唇邊一道血痕,卻笑得勝券在握,“可是如果半個時辰內我趕不上派出去的人手,他們就會帶着那兩門大炮,沿着泷水而上,轟塌那座河堤——”
“啪”,這是周琰狠狠給了他一拳頭。
周琰:“你究竟想做什麽?”
“我?我想做什麽……”商雪止一口血沫吐出來,凄聲笑道,“我想你死,你願意嗎?”
“他們身上都種了子蠱,而我手上有一只母蠱。只要我把母蠱捏死,他們也會悄無聲息地丢掉性命——自然就沒有什麽人能去炸泷水大堤了。”
“只要你死,我就将母蠱給你。”商雪止眼中精光閃爍,顫抖着爬了起來,指尖在地上劃出血跡,“怎麽樣,你敢不敢答應?”
周琰冷笑:“你以為我會信你嗎?”
一旁的吳小六冒出頭來,顫巍巍地說:“他是給他們都種了蠱……我從前就感覺得到。”他将視線轉移到江逾白身上,問,“江哥哥,泷水大堤要是被炸了,會死很多人的。”
江逾白只盯着商雪止,一言不發。
“我料想你也不會答應。”商雪止說,“就這麽猶豫下去,然後懷疑我、拒絕我吧……至此餘生,在師兄眼裏,你都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豈不妙哉……”
周琰雙眉一皺,江逾白卻開口了:“你住嘴。”
“便是阿琰今天沒有做出選擇,我也不會怪他。”江逾白将無咎入鞘,說,“現在什麽都還不确定,若是他為了所謂大局損毀己身卻于事無補,那才是枉費我這些年的教導。”
商雪止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笑了起來:“師兄,你不是為了蒼生大義連自己都可以犧牲嗎?如今怎麽又舍不得了?你嘴上說得冠冕堂皇,只是未到痛處。出了大事,你和我一般的孤注一擲,從來顧不上其他人……”
江逾白并不惱怒,只是平靜地陳述自己的想法:“你也說了,犧牲的是我自己。你哪次見着我逼其他人犧牲的?”
商雪止一愣。
江逾白:“師兄有錯。不知道你委屈,不知道你究竟報着多大的怨、多大的恨。可是你只要開口,師兄難道還會偏幫外人、阻止你讨回公道嗎?”
商雪止啞然,呆呆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可如果……”他齒含血沫,一字一字吐出來,帶着隐隐的陰寒,和非哭非笑的表情,“如果我說,欠了我的是這個江湖……師兄你待如何?”
江逾白搖頭:“冤有頭,債有主。”
商雪止低喊:“心中不平,又當如何?”
江逾白:“你以為你的劍是用來做什麽的?明哲自保,淈水蕩濁。不能一葉障目,更不能株連無辜——這些都是師父教過的,我知道你天資聰穎,一定記得。”
“你只是從來不往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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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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