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四十八
說起來, 江逾白不曾細問過商雪止的身世。他們的師父孤鶴真人也不曾細說。只說商雪止祖上與孤鶴真人有舊, 商家到了這一輩只剩商雪止一根獨苗,而他母親又重病亡故, 幼子竟無人可托付。
孤鶴真人有江逾白這麽個除了劍之外對什麽都沒天賦的徒弟已經很糟心了,不想再收這麽個小麻煩——那時商雪止滿打滿算也就五歲,還需要人照顧。但不知為什麽, 孤鶴真人終究還是把商雪止抱上了山, 和江逾白放在一起教養。
孤鶴真人是七竅玲珑的世外高人, 卻不知道該怎麽妥善照顧一個孩子。順理成章地,照顧商雪止飲食起居的人成了只比他大兩歲、心智卻頗為成熟的江逾白。
商雪止是個很好帶的孩子。不哭鬧, 不挑食, 不惹事, 不抱怨,江逾白分派給他的小任務也總是超額完成,只要獎勵他摸一摸發頂他就會很高興。然而江逾白總覺得他不像個孩子, 懂事得有些過頭了,看他和師父的目光也時常躲躲閃閃,後來才好一些。
師父或有懲戒,他從來都是坦然跪下領罰, 連句多餘的話都不敢有——說起來也奇怪, 孤鶴真人閑雲野鶴,任性自在, 偏偏對商雪止這個小徒弟上綱上線, 自商雪止十歲起就總是找由頭各種考校他, 但凡對方有一絲絲不妥帖,就要迎來孤鶴真人一長串語重心長的訓誡和抄書的懲罰。
有一次江逾白看不下去了,搶了商雪止的筆還頂撞了師父幾句,被孤鶴真人要求對陣。他給江逾白的武器是一根小樹枝,自己拿着的武器是一根藤條棍,說只要江逾白用樹枝戳到了他的衣角就算江逾白勝了——江逾白卻被師父以教導為名“毆打”到半夜。
就此,江逾白一句話也不多說了。
既然他們溜須拍馬也難望師父的項背,那師父罰他們還有錯嗎?沒有。
要是他教導了多年的徒弟對陣時連自己的衣角都摸不到,他也會生氣的。商雪止各項課業的進度跟他差不多,自然也少不了千錘百煉。
商雪止本人倒是私下裏偷偷問過江逾白:“師父是不是不喜歡我?”
下一句他沒問。但江逾白也能猜出來:師父既然不喜歡他,為什麽又要收留他呢?
江逾白對此不甚在意:“師父雖然罰你抄書種樹,但也時常毆打我啊。”
商雪止無奈地看了江逾白一眼,将頭偏回去,低聲嘆息道:“這不一樣的,師兄。”
江逾白也沒覺得有什麽不一樣。直到他翻出了“無咎”這把劍。依照劍銘雕鑄的落款來看,這把劍幾乎與“湛兮”、即師父贈與他的第一把佩劍是同一爐鑄造出來的。
他師父早就料到他會把“湛兮”丢掉,提前為他準備好了新的配劍,甚至在劍銘中隐藏了未曾說出的谶語。
孤鶴真人自稱對筮蔔星象頗為精通,平日裏也算是料事如神,跟長了天眼似的。江逾白曾對他坦言過自己的來歷,即便如此孤鶴真人還是夠年紀做他爺爺。吐露了一個最大的秘密之後,江逾白在孤鶴真人面前自然更是坦然相對,毫無芥蒂。而生性敏感多思的商雪止卻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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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在心中埋下了懷疑的種子,商雪止自己也學會了自己去查、去探,慢慢地也能結合自己的記憶拼湊出事情的原貌。
“師兄,你總以為五歲的孩子什麽都不記得。”商雪止笑眯了眼,唇邊黑色的血跡被他拭去,這麽一笑又有了些翩翩公子的雅氣,“可是我什麽都記得。”
“自我能記事起,我家便不太平。三天兩頭有人上門尋隙滋事,欺我母親一個弱質女子孤身撫養我,言語嘲諷、高聲唾罵算是輕的,手上持着利器進來拉扯恐吓的也有。”他一字一句地回憶,像是在敘述和自己無關的事一般,可神情卻是嘲諷至極,“我和母親四處搬家,卻還是被兩個男人找上門來,持着刀砸爛了我家的東西,逼着我母親抱着我衣衫不整地從家裏逃出來——”
“我們挨家挨戶敲門,無人敢應。”商雪止伸出手來端詳了一會兒自己枯瘦的手掌,随即緊緊握住,眼神陰狠,“那兩個男人就不緊不慢地跟在我們後頭笑。而街坊鄰居們,卻躲在門後或者閣樓上,透着窗戶和門縫睜大了眼睛看。”
“第二天,他們裝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一樣,在我娘上街采買修繕家裏的用具時卻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師兄,我當時就覺得這場景怎麽那麽熟悉。後來我四處打聽往事,這才發覺——哦,我應該是見過和他們一模一樣的人的。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娘抱着我輾轉多地,給有名望的武林世家一家一家地送拜帖。那些人家不肯見我們,客客氣氣地把我們拒之門外,可關門的時候,投在我們身上的都是這樣幸災樂禍的眼神。”
“……我再這麽雲裏霧裏得說下去,估計師兄你要以為我在發病。”商雪止歪着頭想了想,笑道,“對了,我忘了說,我的父親,大名叫商萬行。”
一聽這名,倒是周琰先把眉頭給皺了起來。
“你覺得熟悉,對不對?”商雪止望向周琰,說道。
周琰擰着眉向江逾白解釋:“我曾在卷宗上見過他。文治十五年的時候因為糾結游俠作亂被判了罪,流放千裏,死在了半途。”
商家算是江南一個不小的名門,祖上既有為官者又有行商者,家底殷實。商萬行不負其名,行遍大江南北,結交了許多朋友。當時正是武林和朝廷關系最緊張的時候:朝廷使出各種手段抓捕了好幾個濫用私刑的“義俠”,又有朝廷高官鬧出了被刺殺一事,武林盟和朝廷之間的和平岌岌可危,衆人皆風聲鶴唳。
年輕氣盛的武林新秀們大多不堪掣肘,關起門來商量糾結人手殺入獄中救人,給朝廷一個下馬威。商雪止受朋友之托,他們選擇好的商談地點就在商家。
誰知道人剛到齊,都還沒坐穩呢,就被手握火把的士兵們團團圍住,抓了個現行。
武林新秀之中不乏出身世家大族的年輕人,出事之後家裏都接受了朝廷主事人淮王的綏靖政策,在放低姿态出面緩和事态後灰溜溜地把自家孩子領回去了——實際上那些一把年紀的老狐貍都知道不能跟朝廷對着幹,只是恰逢武林盟主過世,武林盟群龍無首,誰打這個頭就要被戳着脊梁骨罵,後來者即便半推半就地依附過來,那也只是“形勢所逼”、“迫不得已”。
最後朝廷判決下的罪魁禍首,居然是從頭到尾打醬油的商萬行,和他一起榜上有名的還有幾個無名無姓的倒黴蛋。
那三兩個大家公子們倒只是被略略提了一筆,只交錢抵罪也就過去了。
剩下的用了刑千裏流放,這下朝廷殺雞儆猴的雞有了,武林世家們放低身段的臺階也有了:是商萬行意志不堅,洩露了秘密才讓大家惹禍上身,讓武林蒙羞的。
你問為什麽商萬行被判了首罪?
他後臺不夠硬啊,怪誰?
仿佛為了印證商家後臺不夠硬的事實,商萬行去世後,因其家産大多充公,他的妻子帶着兒子颠沛流離,還時不時要被幾個看着像江湖人實際就是二流子的男人辱罵威脅。有些剛出江湖的菜鳥沒什麽資歷,閑着沒事知道他們娘兒倆在附近,也會好心情地來踩上一腳,權當刷資歷了。
痛罵背叛者仿佛是他們通往正派大俠咖位的必由之路一樣。旨在凸顯出自己的高風亮節。常用例句為“若是換做我絕對怎樣怎樣”。可憐商夫人孤兒寡母操持家務都沒有累倒,卻因和丈夫伉俪情深,聽着其他人對丈夫的謾罵指責生生積郁成疾、一命嗚呼了。
周琰描述完大概之後,江逾白的臉上只有一句話寫得名明明白白——
“怎麽會有這麽不要臉的人。”
商雪止看他驚疑不定的模樣笑得停不下來:“師兄啊師兄,你可真是被老天爺慣壞了。”
江逾白聞言抽了抽嘴角,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望向周琰。
周琰無奈:“我知道您想問什麽。那盛家的确就是當初攪混了水卻又全身而退的世家之一。”
說明白一點,和商萬行做了好朋友組織那場糟心會議的是盛秋霜的叔叔,後來做到了盛家二把手的位置呢。另幾家世家大族們也大多混的不錯,地位穩固,卯着勁在龍庭會上争個你死我活,算算誰老一老二呢。
卻被一個江逾白生生打擊到自閉。幾家連番上壓軸弟子挑戰統統被碾壓,還是車輪戰,最後一位因為江逾白打的不耐煩,直接二十招之內挑飛了,聽說回家就棄武從文,還考上科舉托關系當了個小官。
回想起來,那時候的商雪止比江逾白還要高興。
“師兄,我知道你與他們不同。”商雪止搖頭,“可這世上僅有一個你啊。”
“我曾問過師父,為何我連想報仇都不知道找誰去報,師父只遞給了我劍,讓我自己去問自己。我問了,我也做了選擇,僅此而已。所以師兄你也不必對盛家抱有什麽奇怪的內疚了,那是他們自找的,我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認了。”商雪止說,“但泷水裏頭的那個東西,我一定要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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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