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四十九
他們花了約莫兩炷香時間梳理舊事, 眼看着半個時辰的期限慢慢過去, 商雪止卻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衫,端坐在了原地。
江逾白悄悄走到周琰身邊, 壓低了嗓音問他:“你們有沒有派人在官道上警戒?”
周琰:“派了。除此之外,我還遣了一批人在山上巡邏——我早就知道他們不對勁。但是這群人行蹤詭秘,咱們進來時走的就是水路, 不知道他們又會使出什麽招數來躲避搜捕。”
江逾白:“我也請了幾個人在山道上等着。現在看來, 人手還是遠遠不夠。”
周琰:“早知如此, 我在來之前就該下令封山。”
其實封山也不能萬分之百保證安全。泷水汛期未過,現在又是緊要關頭, 看顧大堤的人每天都會帶着工匠和善于計算水利的人到大堤上去查看。
商雪止手下的人若是鐵了心要往那邊去, 可用的手段太多, 堪稱防不勝防。
“怎麽樣,師兄,你選好了嗎?”商雪止吐盡了黑紫色的淤血, 唇色蒼白如紙,情緒倒是穩定了下來,“是放了我,讓那千戶百姓給我陪葬, 還是——”
“殺了他?”商雪止的手一指周琰, 淺淡的眸色裏盡是嘲諷。
江逾白沉默地看着他,商雪止破罐子破摔回望過去。反正再失望再憎恨的眼神他都看見過了, 江逾白再說什麽話也戳不破他那層畫皮了。
江逾白微微春山似的眉, 無咎蹭啦一聲滑出鞘來。商雪止閉上眼迎接那近在咫尺的劍光, 卻沒有感受到想象中劍刃的森寒和疼痛,只聽見了吳小六和周琰的低呼。
商雪止無不疑惑地睜開眼,卻發現江逾白将劍橫在了自己白嫩纖細的脖子上,無咎輕薄的劍鋒與肌膚輕擦,幾乎下一刻就會劃出一道血痕。
周琰大驚,惱怒地喊:“師父!”
卻見江逾白大義凜然地将頭微微後仰,精致到令人發指的下巴動了動,以清冷無波的語氣道:“把母蠱交出來,否則我現在就自殺。”
商雪止:“。”
商雪止:“.…..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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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站了起來,臉頰由于不可置信和氣憤泛起微微薄紅,襯得他的臉色愈發得青,看起來卻多了幾分人氣。
“你,拿自己來威脅我?”商雪止臉色無比難看地近乎低嘯着說,“你到底搞沒搞清楚狀況啊?”
“我當然搞清楚了。”江逾白淡定道,“你不怕挨打,不怕去死,山下那些人對你來說也都可有可無。你在意的除了泷水河堤那裏不知道是什麽的玩意兒,大概也只剩不才你師兄我了。”
“你瘋了吧。你是不是瘋了?”商雪止低吼道。
“你不曾拿你自己來威脅過我嗎?”江逾白厲聲呵斥道,一時間石室裏的空氣都因他散逸出的內力顫了顫。雪白的脖頸被無咎尖銳的側鋒劃出了一道,血珠慢慢滲了出來——是紅色的。
商雪止忍不住後退了一步,低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他自然是這麽幹過的。當初他替淮王辦事,在龍庭會上下了蠱毒之後逃之夭夭,被江逾白追上山崖,他拿劍抵着自己的脖子說“再往前一步我就自盡”,江逾白不信他會自裁,但投鼠忌器,還是退了。就因那麽一點猶豫,他沒能逮着商雪止。
商雪止的眼眶久違地發了酸,眼前蒙上了一層霧氣。
他心中的陰霾仿佛是被一把劍劈開了似的,四處奔湧,天昏地暗——
如果,如果他當初沒有逃過師兄的追趕,和師兄回山去了,到現在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周琰,不會有什麽淮親王,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
江逾白不是聖人,他雖然是個君子,卻比他自己想象得還要冷漠。在他一次兩次的手下留情,難道不正是昭示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嗎?
他既然這麽渴望這個人……為什麽每次都仿佛只有逃離他這個選擇呢?
商雪止下意識的動作讓江逾白知道,他在動搖了。這無疑是個好消息。可他下一刻做的事卻讓江逾白分外震驚——
他哭了。
不聲不響,淚珠一點點滴落在地上,他像個憔悴的乞丐,從商夫人那裏繼承來的秀雅面容、柔和五官又讓他像個頹廢的風流公子。
“師兄……”
當初我若是跟你回山就好了。
江逾白眼看有戲,面色古怪,有些僵硬地說:“把母蠱交出來。”
商雪止低頭,“哦”了一聲,輕輕從袖口抖落了一個香囊出來,捏碎其中一顆香丸,把蜷縮成一團的琥珀母蠱遞給了江逾白。
周琰:“……”
斷蒙:“……”
吳小六:“……”
不是,你剛剛不還說泷水河堤下的東西你志在必得嗎?
在場的所有人原來都震驚于江逾白的腦回路,現下又開始震驚于這倆師兄弟之間的相處狀态。只有吳小六在一旁嘀咕了一聲:“哼,就算這樣他也是個大壞蛋。他害死了那麽多人呢。”
一片寂靜裏大夥兒都扭頭去看他,商雪止配合地哼了一聲,笑容嘲諷:“我是個什麽樣的人輪不到你評判,小鬼。”
他将“小鬼”兩字咬地極重。
江逾白放下無咎,手上用力捏碎了那枚包裹在琥珀似的外殼中的母蠱,無奈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下一刻,商雪止衣角飛振,往江逾白身邊飄忽而去。周琰忙回身相護,一掌擊出,卻不料商雪止借着這一掌的掌風往後飄出了一大段距離,剎那間石室中蠱蟲狂舞,遮天蔽日。
“抱歉。師兄。”商雪止的聲音很輕,但周琰和江逾白明顯都聽見了。只見笑意和倦怠又重新回到了商雪止的臉上,他頭也不回地從一扇旋轉的石門逃竄了出去,走之前還不忘開啓了什麽機關,衆人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塌陷的痕跡從蠱池慢慢蜿蜒到四周,大小不一的碎石從他們頭頂砸下,讓人大氣不敢出。
“走!”周琰一聲大喝,斷蒙抄起兩個小蘿蔔頭施展輕功往外沖,周琰回頭想去抱那具軟綿綿的屍首,卻被江逾白死死箍住手腕:“還抱什麽抱!為師一個活的還滿足不了你嗎!”
周琰一愣,忽略了江逾白明顯話剛出口就後悔了的臉色,點了點頭,笑道:
“好。”
他們倆也跟上了斷蒙的腳步,周琰還好心情地撈了一把吳小六。他們身後石室漸漸塌落,一陣天崩地裂,周琰卻不覺得有什麽可怖,反倒是看着近在咫尺的那抹亮眼的白色,心中格外松快。
……
待他們灰頭土臉地出來時,居然在府衙裏見到了趕來的春無賴。他一身藍色的織金長衫齊齊整整,倒比江逾白等人要體面不少。
得知他們一個蠱人也沒帶回來,春無賴低聲哀嘆:“這得到什麽時候才能把這烏蠻蠱的謎給解開啊。”
周琰吩咐斷蒙招呼人回去營救被扣在那裏的百姓,石堡留存在地面上的幾間房子裏關押着不少還沒有中蠱或是中蠱不深的人。江逾白扶着桌子狠狠灌了自己一口茶,翻了半個白眼:“你還指望我給你抓個嗷嗚嗷嗚叫的蠱人不成?行啊,他們應該能帶回來幾個,到時候連你一起鎖在一個小房間裏,你們慢慢交流去吧。”
春·戰五渣·無賴輕咳了一聲,不再提這個話題,走了幾步湊過來跟江逾白說:“怎麽,心情不好?”
江逾白不理他。
“看你這樣子……是又撞上商雪止那小子了。”春無賴啧啧稱奇,“又讓他給跑了吧?”
江逾白:“……”
“要我說,你就是太心軟了。”春無賴再次發揮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功力,也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說,“以你的武功,足夠讓他在你手上脫千八百回的皮,結果每次都是全須全尾地讓他給溜了,回頭又來找你的麻煩。”
江逾白忍耐不住:“那下回你上。”
春無賴投降:“行行行。我閉嘴,我喝水。”
商雪止和江逾白真的算得上是一起長大,而春無賴在十歲上也認識這兩個是兄弟了。飄渺山上的人親緣淡薄,春無賴和商雪止在江逾白心目中和弟弟沒什麽兩樣。
平常人們說“大義滅親”得是有多麽凜然,“清理門戶”得是有多高的覺悟,可見這些優秀品質是多麽的稀少,江逾白自己也不具備。哪怕商雪止本身的存在已經威脅到飄渺山百年的名聲了,他還是下不去手真的殺了自己的師弟。
他兩輩子,哦,也許是三輩子的道德觀都告訴他,除非情非得已,誰都沒有資格擅自判決一個人的生死,無論你本事有多大,都該盡量把自己和別人都約束到法律人情之中。這和江湖人快意恩仇的風尚有些出入,甚至可以說一部分偏激的邪道人士會對此嗤之以鼻,江逾白還是十年如一日地秉持着自己的觀念,并且努力以身踐行。此生若非有人要取他性命,他絕不奪人性命。
但是怎麽樣判斷誰想取他的性命?自然是靠危機感來判斷。江逾白的危機感應一向很遲鈍,除非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否則他不會主動想有誰會要了自己的命。而商雪止的危險雷達卻很敏感,別人對他稍有惡意,那仇人濾鏡就已經準備就緒了。
可江逾白卻找不到理由來責怪他,畢竟他父親被人坑的實在太慘。兩人身上的天差地別只能用一個“命”字來總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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