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五十六
魏荀長到現在也是個很熊的孩子。直白的說, 缺乏別人耐心的教養。在他短暫生涯中唯一溫聲細氣耐心教導過他的, 只有郁端卿。
魏荀不記事時有過走丢的經歷,還拜了一個流浪江湖的老人做師父, 學了兩手。再長大幾歲,他師父聽說了魏家尋找失散的孩子,把人提溜過去核對了一下, 正中, 于是拍拍手把魏荀留在魏家了。
魏荀本人是不大樂意的, 他覺得在江湖上混跡的日子雖然不算富餘,但是自由。這個曾經他夢寐以求的家也沒有那麽溫暖——他的親生母親本就體弱, 在他失蹤後已經抑郁成疾去世了。嫡親的兩個姐姐皆已遠嫁, 後母生了個兩個小弟弟。
平心而論, 後母不是什麽嚴苛的繼母。但她自己有兩個親生的崽子要操心,自然不會分更多的注意力給孤僻而不讨人喜歡的魏荀;而魏荀的父親是個有些刻板的生意人,死了老婆之後專注于事業, 不怎麽搭理他,言語之間還對養活了他的那位師父多有蔑視,魏荀對他一點好感也沒有;教他的師父是個老儒生,妄圖以儒家經典和手中戒尺把這個在江湖上混跡多年沾染出來的習氣統統抹除, 那結果當然是不可能。
少年魏荀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裏根本就是多餘的, 那份陌生和掣肘讓他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還不如回師父身邊暢快地喝西北風。
于是魏荀不幹了。他離家出走了。
......被隔壁郁家的郁端卿逮了個正着。
郁家是清流貴族, 魏家一直想攀上個個共同話題深入結交, 兩家又幾乎對門, 因此魏家對郁家的事尤為關注。而郁端卿又是郁家的大公子,天之驕子,什麽都是梁栖拔尖的,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魏老爹自然也用郁端卿的例子來鞭策過魏荀。彼時魏荀不以為意:他這麽些年跟着師父走南闖北也見了不少人,自家爹就是個典型的沽名釣譽的商人,他稱贊的人大概是個比他還要擅長演戲的角色——文人嘛,本來就是比商人更虛僞的。
他兩個弟弟被魏老爹忽悠地一愣一愣,已經都發誓向端卿哥哥好好學習了,對其崇拜不已。
而魏荀不一樣。
他背着包袱從樹上爬下來的時候迎面撞見了郁端卿,然後他又以比老時快兩倍的速度重新爬回了樹上,施展三腳貓的腳上功夫就想逃跑。
被郁端卿喊人直接用竹竿搖了下來。
“你為何要阻攔我?”事後,魏荀曾咬牙切齒地問過郁端卿。
“因為你爬過頭了。我見到你時,你趴的是我家的圍牆呀。”郁端卿臉上寫着“傻孩子”三個大字。
郁端卿幫他把擅自逃家這件事圓了下來,并且承諾,他什麽時候覺得在魏家呆的不舒服了可以随時來找他,他會幫忙應付魏荀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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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荀只能無奈妥協,并且從此過上了水深火熱的日子——郁端卿不是讓他來發呆的,是讓他來跟着他學習的。雖然郁端卿的教學水準遠超原先的老學究,态度也溫潤和煦,臉也長的賞心悅目,但是他教的東西難啊。
魏荀又不好意思說自己的基礎其實比你想象的還要差,只能自己回家熬夜補習。跟上郁端卿的進度之後,郁端卿覺得這樣的速度可以,于是繼續向前狂飙邁進——有一段時間魏荀簡直是吃飯碗裏都是字,走幾步路都發飄。
還是郁端卿先發現的不對勁,主動放慢了節奏,給魏荀更多的适應時間。說真的,魏荀除了字醜了一些,功課完成的都不錯,沒想到他從前真的是跟着師父混江湖、什麽書都沒念過,可見其天資之高。
郁端卿特地上門拜訪了魏老爹,在魏老爹充滿了懷疑和不敢置信的眼神下得意而不遺餘力地誇了他一番。
日子就這麽流水一般地過去。魏荀跟着郁端卿,天長日久,禮數舉止也跟着合格起來,比從小在族中教導的堂兄還要像樣。
對門郁家卻遭逢大難,分崩離析了。
郁端卿先是入獄,接着是被典賣勞力。他雖然還不至于沒入奴籍,但是為了補全官府的贖金,有人以賤價買他十年勞役他也不能拒絕。
在魏荀的死磕下,魏老爹揣着銀子去活動了。奈何上面的人似乎不希望郁家好過,郁端卿被魏老爹活動來活動去,活動到了明月洲。
......魏荀真想一把尿呲醒他老爹。
但是木已成舟,魏荀也沒有辦法,那時候兩人都只是半大孩子。
他只能隔三差五過來探望,然後咬着牙拼命賺錢,希望在郁端卿被搓磨死之前把他救出來——卻不想郁端卿憑着一手琴技先站穩了腳跟。
某一年,魏荀終于掙到一筆大財,興沖沖地奔赴明月洲想給郁端卿贖身,卻被郁端卿婉拒了。
魏荀真的不理解明月洲這個風月之地有什麽好留戀的。就算它外表看起來金碧輝煌,郁端卿難道還不知道裏頭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嗎?
郁端卿卻只是撫摸着自己的琴,說:“再等等吧——”
“‘我有一首曲子,一定要彈給一個人聽。’”已經成長為青年的魏荀一字一句地将這句話給吐了出來。
郁端卿當年說這句話時有多少少年懷春的情懷,如今的魏荀就有多少的恨鐵不成鋼以及深深的鄙夷。
“結果呢?”他毫不留情地說,“那人有說過喜歡你嗎?願意帶你走嗎?”
江逾白下意識去看郁端卿的臉,郁端卿也正好将視線轉移到他身上。兩人的視線一觸即離,郁端卿像條被漣漪驚吓到的游魚一般,不知該往哪裏去。
郁端卿:“阿荀,我留在明月洲,也不僅僅是為了......”
“等等。”魏荀将兩人的神情全都收入眼底,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冒上心尖。他臉色又青又白,最終騰地站了起來,捋起袖子就沖江逾白沖了過去,“你該不會就是那個——”
他話還沒說完,江逾白淡漠地瞟過來一眼,舉起手來,修長的指尖一彈,一顆核桃就“蹦”地一聲砸上了他的額頭。
魏荀捂住額頭,尚未完全恢複知覺的左腳又火辣辣地疼痛了起來。他再一次想起了被飛來核桃支配的恐懼。
“一再打斷長輩說話是很不禮貌的事。”江逾白咔嚓一聲從桌上摸起一顆核桃,碾碎了殼,慢條斯理地從裏頭掏出完整的核桃肉來,那語氣卻仿佛被開瓢的是魏某人的腦子,“要學會控制自己。先聽他說。”
魏荀臉色難看地拖出凳子坐了。
郁端卿松了口氣,這才放下心來慢慢解釋:明月洲的老板和他爹是舊識,一直是在幫忙的。呆在這裏雖然名聲可能不大好,但是他有吃有喝,又能保性命無虞。
魏荀卻是分分鐘想到了事情關竅:“那你只能一輩子呆在這個地方嗎?”
郁韶:“不至于是一輩子吧,但我也不知道。”
“有傳聞說,明月洲和南邊的百裏家有幕後聯系。”江逾白說。
郁韶苦笑:“我知道。你多年前就跟我說過,雖然你也不熟悉百裏家,但是你和他們家的姻親關中聞人家有些交情。若我願意,也能幫我去讨個人情——”
“但是我嘗試過梳理曾經發生在家中的事。”郁韶低頭,說,“當年的事計較不出對錯,只是立場不同罷了。郁家牽涉其中,自然也該做好了覆滅的心理準備。”
“問題出在我這裏。”
“我沒有非報不可的血仇,也沒有非實現不可的志向——我在明月洲之外,找不到郁端卿存在的真正意義。這會讓我......有些恐懼。”
此言一出,魏荀愣住了。而江逾白則是拍了拍郁韶的肩膀,低頭嘆息。
“改日來合奏一曲吧。”為了緩和郁韶的心情,江逾白冷不丁地說。
此時,門外一陣砰砰的敲門聲。三人面面相觑,想着大概是明月洲的人順着目擊者提供的線索找來了。
“你先躲躲。”江逾白指着他身後的屏風,對着魏荀說。
魏荀這回沒有廢話,幹脆利落地滾去了屏風後面,讓郁韶和江逾白來控制場面。
......
一陣交談聲後,江逾白和郁韶似乎還得去一趟府衙錄口供。走前魏荀隔着屏風看見了郁韶的一個手勢,于是安安靜靜躲在屏風後等他們回來。
室內熄了燈。街上的喧嚣繁華沿着窗戶的縫隙流淌進來,春夜的溫和讓魏荀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感覺。
“砰砰砰。”
門被人敲響了。
不知為何,魏荀下意識地明白來着不是江逾白或郁韶中的任何一個。他們應該直接推門進來,于是蹲在原地按兵不動。
“唉,又去哪兒了。”
低沉而陌生的男聲在耳邊響起,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燈被人點亮。來人在桌前逡巡了一會兒,影子在屏風上暗暗地點了點頭,于是燈“呼啦”一聲又被熄滅了。
魏荀下意識放輕了呼吸,就聽見來人的腳步似夜裏不可捉摸的風一般,在陰影裏缭繞了一圈——等他反應過來時,那腳步聲已經離他越來越近了。
魏荀咬了咬牙,暗自估量着那人離自己的距離,抓住那人腳下些許的遲緩,将眼前的屏風呼啦一下推了過去——
“铮”,兵刃在黑暗中發出一聲清鳴。是故意讓他聽見的。
魏荀站在原地,僵硬的扭頭,發現另一個男人似乎是從半掩的窗戶爬了進來,手中的劍無聲的蹭在他的頸間,與他跳動的動脈隔着一層皮膚輕輕摩擦。
魏荀:“......”
周琰:“說,原先在這兒吃飯的人去哪兒了?”
他在客棧裏等了半天沒等回江逾白,一打聽是郁韶被人劫走了——
為什麽他連個約會都要被這種天降的智障飛賊攪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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