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蘇轼)
待得唐元離開,徐謙責怪似的對顏俞道:“你今日不是緊趕慢趕去看人家?怎的讓你行個禮,還難為你了?”
“我去看是因為好奇,不願行禮,是因為不相識,這有何相幹?”顏俞仰着脖子反駁。
“兄長莫要與俞兒争,争不贏的。”魏淵笑道。
顏俞撒嬌似的抱着魏淵:“俞兒厲害嗎?”
魏淵不答,只淺淺地笑。徐謙搖了搖頭,他心中沉重,這點小事分不了他的心:“若是今年真的開戰,不知又要浪費多少財力物力。”
魏淵拉住顏俞,和徐謙一同往回走:“該來的還是要來,世人貪心不足,天下便不得安寧,待得大家都打疲了,便不會再有戰争了。”
“兄長說的不對。”顏俞開口道,“這一批人打疲了,又會有另一批沒打疲的人掌權,天下治亂循環,要我說,還是應該趁早扶持起有德行的明君,這樣天下太平來得快一些。”
“胡說八道什麽!”徐謙訓道,“這是大楚的天下,要扶持誰豈是你我可以定論的?你眼裏還有沒有正統?這話若是讓老師聽見,今晚就可以讓你滾出齊宅!”
魏淵也驚呆了,平日裏顏俞也沒少指責帝君,但是這回卻直接擺明了要另扶君主的态度,這是搖着旗子說自己要造反啊,也不怪徐謙生氣。
顏俞猛然停下,沒有回話反駁,卻是一臉委屈的表情,魏淵不忍苛責,求情道:“兄長莫怪俞兒,俞兒還小,長大了自然就懂了。”
徐謙看向魏淵:“你真的覺得他還小嗎?”
魏淵明白徐謙的言外之意,能說出這些話來的人,即使沒加冠,心智卻是足夠成熟的,更何況,帝君若要問罪,哪裏還用得着看年紀呢?
徐謙臉色緩了緩,沒有再說什麽,可是顏俞不是委屈,以往他不是沒挨過罵,比這嚴重的也不少,只是他越來越明白了,徐謙說的,并不對。
魏淵生怕顏俞要逞強,最後又争執不休,若是只有他們幾個也罷了,若是老師知道了,還不知道得成什麽樣。這般想着,魏淵便将顏俞拉到了自己另一側,把他和徐謙隔了開來。
顏俞倒不在意,徐謙卻不知怎麽的,看到魏淵這樣的動作,身體忽然一僵。
魏淵随口找了個話題:“想必這回還是李将軍。”
“嗯,”徐謙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關将軍剛出了事,應是去不了了。”
“若是當年······”
“淵兒!莫要再提了。”
“······我失言了。”
顏俞模模糊糊地聽着那幾句話,心裏一個勁地想跟徐謙争,你還知道關将軍出了事?這不就是那位帝君一手造成的嗎?這位天之子不知做過多少令人不齒之事,鮮廉寡恥,荒淫無道,他才不願意承認這樣的人是帝君。
可是顏俞知道,即便他說的是事實,徐謙也會認為帝君便是帝君,肯定還要搬出老師來,說什麽老師授你詩書,教你禮儀,便是要你将來為人臣,規勸帝君,以正朝綱。
呸!他才不稀罕正那荒淫無恥的朝綱!
想到這,便沒有心情争辯了,再回過神來,兩位兄長已不再說話,耳邊依稀還留着魏淵最後那句“莫再談國事了”。
平日裏,齊方瑾是不與學生們談論政事的,最多只會說些以前賢君與能臣的事例教導他們。他們幾個尚未出仕,對于政事一知半解,平時私下讨論就罷了,也不會搬到臺面上與齊方瑾說。
但是這一天,齊方瑾不知怎麽的,竟在早課時提及了帝君出兵揚春一事,并讓他們各寫一篇文章作為本月考核。
這可太稀奇了,顏俞一顆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眼看着老師離開書室,幾人面面相觑,誰也不知老師是何意。最先動起來的是顏俞,魏淵忍不住笑:“倒是合了俞兒的意。”
徐謙也提筆:“罷了,寫就是了。”
徐謙自帝君德行開篇,話語中多有規勸之意,又認為當今朝中臣子勸谏不足,故而未能正朝綱,明政治,思想與齊方瑾一脈相承。
魏淵則已批判世人開篇,未将落腳點放于帝君,但處處暗指帝君好搶奪,造成民不聊生之态,後直說天下因帝君之弊病入膏肓,救人不若自救,有為不如無為。看法雖與齊方瑾有異,但言辭平和,頗有“任世人如何評判我自巋然不動”之感。
兩位兄長都不緊不慢的,只有顏俞心裏憋了股氣,一個勁埋頭狂寫,他自然知道這宅子裏頭不可能有人認同自己的想法,可是他要證明自己是對的,他要留着這證據,十年百年乃至千年之後,讓歷史來證明他是對的。
顏俞沒吃飯,自上午一直寫到傍晚,洋洋灑灑好幾頁,跟從前的敷衍了事截然不同:“自天下始,能者居之,李氏荒淫無道,鋤盡忠良。豐立八年,帝君尚為太子,為霸占弟媳,構陷親弟在宮中行兇;豐立十年,為修園林,驅趕京郊一百八十戶農人,致使百姓流離失所;豐立十四年,因與衛岚将軍有過節,在其出征途中将其斬殺,反誣其意欲謀逆,衛家三代忠名毀于一旦,至今不得平反;今年春三月,登基未滿一月,大興土木,修建行宮,要求各地進獻女子。李氏所為,不得民心,此列不及萬一······“
“······為今之計,存蜀,保魏,強晉,合縱蜀、晉、魏三國,以抗楚國。滅楚後,三國逐鹿中原······”
顏俞停筆時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外頭天色已變,徐謙和魏淵都早已完成,正饒有興致地欣賞窗外的晚霞,顏俞心中氣盛,直盯着徐謙瞧,這人連着罵了自己兩日,頗想在他身上搜尋些許令人讨厭之處,不料徐謙神情淡然,微仰着頭,顏俞不僅不覺難看,倒是覺得他從下巴到脖子這一段,弧線清晰柔和,纖塵不染,不可與俗物并論。
呸!徐懷谷有什麽好看的?!顏俞暗暗罵了一句,“啪”的将筆拍下,驚動了那兩人。
“俞兒來,”魏淵回頭将他招了過去,“看這晚霞像什麽?”
顏俞爬過去,在那窗前仰頭望着漫天紅霞,奇形怪狀,變化多端,顏俞指着一個地方:“兄長,這個像馬,奔騰的馬。”
魏淵卻回過頭來看徐謙,似是在問他的意見,顏俞跟着憤怒回頭:“徐懷谷!”
徐謙看上去心情不錯,也沒有計較,只笑道:“好,俞兒說像馬就像馬。”
“這還差不多。”顏俞靠着魏淵,心想他這刻板的兄長不兇的時候還挺好。
這可憐巴巴的模樣把徐謙和魏淵都逗笑了,徐謙反問:“昨晚不是還委屈得很?”
顏俞松開魏淵,端坐一側:“兄長為什麽不能認同我呢?”
“君子,和而不同。”徐謙淡淡答道,在他心裏,只要顏俞不真的去幹什麽謀逆叛亂的事,即使看法相左,也是無妨的。
“你們兩個,”魏淵的聲音傳來,“浪費這萬丈霞光了。”
外面,紅霞似火,籠罩四方。
次日,齊方瑾在書室裏一一看了他們幾個的文章,看完徐謙的文章後頻頻點頭:“人生識字憂患始,家國天下是士人不可逃避的痛苦,謙兒所言甚是!”
徐謙是被誇慣了的,只微微點頭:“多謝老師指教!”
“可是老師,”後頭顏俞開口了,“若是這樣,俞兒想問,普通人有沒有痛苦呢?他們不識字,也不關心國家天下,不想建功立業,這樣的人,有沒有痛苦?”
“人若沒有思考與理想,何來痛苦?”
“不對!”顏俞迅速反駁,“老師這樣說,是因為老師只看到了士人的人生,但您沒有看過普通人的一生,您沒經歷過前一天還同您聊着稻谷長勢的鄰居第二天就死了,屍體挂在院子的籬笆上,他做過飯的竈臺就永遠留在那裏,再也沒有人用。士人的痛苦是因為他們學識淵博,而農人的痛苦,下層百姓的痛苦,是因為生命動蕩。”
書室裏頭幾個人都知道顏俞的成長經歷與他們不同,平時課上争論也不少,只是顏俞語氣太過激烈,徐謙忍不住喚了他一聲:“俞兒。”
顏俞看了一眼徐謙,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頓了頓,再開口已是收斂了很多:“俞兒是想說,痛苦不是士人的獨有物,這世上的痛苦無處不在,士人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更何況,所有的人,最終都是走向衰亡與零落,從這個意義上講,并非人生識字憂患始,而是人生落地憂患始。”
齊方瑾聽完,竟也沒生氣,倒是頗為贊賞:“俞兒長進不少,看來得先看看俞兒昨天寫的文章。”
顏俞剛得意完,自然沒想到要讓自己的言論傳世是得付出代價的。齊方瑾看完他昨日的文章,氣得雙手發抖,把顏俞罵了個狗血淋頭:“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你這與謀反有什麽不同?小小年紀便生出這等心思,來日還了得!你給我滾出去好好反省!”
外頭豔陽高照,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齊方瑾這麽說便是要顏俞出去跪着了,這一跪就得跪到晚飯時分,徐謙和魏淵都不敢勸,顏俞委屈巴巴應了一聲便徑自起身到外面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前面三兄弟聊天的地方也改了一點,沒有衛氏了,衛氏的出場時間被我推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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