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許渾)
“老師勿要生氣,俞兒還小,來日方長,慢慢教就是了。”徐謙怕齊方瑾氣着,齊方瑾如今已過花甲,身體明顯沒有以前強健,萬一氣出了什麽毛病,跪都跪不回來了。
齊方瑾喘了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手掌按下顏俞昨日那篇文章,嘆道:“俞兒自小聰慧太過,非常人所能及,腹中有詩書,胸中有文墨,必是經世之才,可惜毫無畏懼禮法之心,不足以成大事。你們二人,平日多注意些,莫要讓他再讀那些離經叛道的書。”
徐謙和魏淵一同點頭應聲。
齊方瑾嘆了口氣,邁出了書室。
徐謙望出去,只見烈日炎炎,天地間明晃晃一片。顏俞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平時雖然能吃能喝,但容易生病,病了又得拖,總也好不了,徐謙想到這,心頭突然猛跳了一下。
太陽老也不動,好似時間都停止了。顏俞在烈日下淌着汗,忽感到一片陰影,擡頭一看,那影子卻又消失了。
徐謙竟跪在了他身邊:“陪你?”
明明是個問句,到顏俞那兒卻變成了妥當的陳述句。顏俞笑起來,忽然也不覺得天氣熱太陽曬了:“兄長,你真好,這個世界上只有兄長最疼俞兒了。”顏俞前番還與徐謙頻頻争執,現下便笑顏盈盈,當真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有奶便是娘。
“兄長你看,樹上有只鳥兒,你看你看,它看過來了。”
“花落了,兄長你頭上戴花了,好看。”
“那片雲,它怎麽還不飄過去啊?它飄過去擋住太陽就好了。”
“······”
徐謙忍受着耳邊的聒噪,心想過來陪顏俞跪着真是個錯誤的決定,而且天氣這麽熱,他口不幹麽?
“你話好多。”徐謙終于忍不住開口說他了。
顏俞委屈地撅起嘴:“可是兄長,是你要來陪我的,好不容易來個人,難道不說話麽?”
徐謙盯着他看了幾眼,眼睛裏頭的無辜還真不像裝出來的,行吧,我說的,後悔了行不行?反正老師罰的也不是我。徐謙面無表情,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
徐懷谷!
顏俞雙眼冒火,這下真覺得難受了,太陽就在頭頂上毒辣地照着,汗水“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嘴巴裏終于覺出了一點口幹舌燥的味道,膝蓋直到小腿都麻了。
徐謙剛被顏俞煩完,魏淵就接着笑他:“兄長也太心疼俞兒了,我要嫉妒了。”
“你如今多大了?”徐謙一肚子火,還不能亂發脾氣,忍得辛苦不已,“自己還是兄長呢,跟俞兒争風吃醋的,像什麽樣子?再說,俞兒現在這個樣子,有一半是你給慣出來的!”
魏淵才不把徐謙的話放在心上,淡淡道:“就是我不慣他,他也是這個樣子,順應天性罷了。”
“若是他以後闖了禍,你就自己去救他。”
“這是自然,俞兒是我弟弟,我拼了命也要救的。”魏淵聽着外頭聒噪的蟬鳴,“倒是兄長,如今說得這麽狠心,将來可不要反悔。”
徐謙無奈地嘆了口氣:“別說這麽多了,去給他送水。”
“不着急,他還沒開始難受呢!”
“你這是當兄長的樣子麽?”
“兄長心疼了自己去呀!”
徐謙低頭沉默了好一陣,最終還是扭頭走了,魏淵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聲。
從午後到傍晚,魏淵一共來送了兩次水,每一次顏俞都以為他要來救自己了,結果除了一瓢水,什麽也沒有。太陽終于漸漸落山去,但顏俞已然又痛又累,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就在顏俞思考要不要裝暈的時候,徐謙出現了:“起來,用晚飯。”
顏俞一手撐地,死活沒把自己撐起來,雙腿麻了太久,此刻竟使不上力。徐謙伸手過去,将他扶了起來。
“兄長背我。”顏俞不要臉地哀求,整個人直往徐謙身上靠。
徐謙氣極反笑:“好好走!我要是背你,明天跪在這裏的就是我。”
“兄長,我跟你說,今天的晚霞······”
晚飯時分,顏俞一直在席上動來動去,差點又被齊方瑾罵。徐謙好笑歸好笑,回了房還得給顏俞上藥,顏俞一邊哼哼唧唧一邊抱怨:“幹什麽就罰我不罰你們兩個?!你們寫的也好不到哪裏去啊!”
徐謙笑得話都說不出來,只一個勁給他揉膝蓋,直搓得手心都發熱。
“我明天不想上早課。”顏俞嘟囔着,他小時候便是這樣,身上這不舒服那不舒服,磨幾句徐謙也就随他去了。但是後來長大了些,徐謙答應的次數就少了,總不能一輩子都這麽偷懶。
果不其然,徐謙擡起頭,臉上一點笑意也無:“明天不想幹什麽?”
顏俞讪讪地住了口。徐謙知道他委屈,用幹淨的那只手摸摸他的頭發:“不鬧了,快睡吧。”
顏俞仍然沒有說話,徐謙心裏一動,鬼使神差地開口:“要兄長陪你睡?”
顏俞小時候剛來到齊宅的時候似乎很害怕,特別是到了晚上,熄燈之後,他就一個人躲在被子裏發抖。有一回壯着膽子跟徐謙說,徐謙才知道這小可憐晚上多難熬,于是陪着他睡了一段時間,後來每當顏俞受了委屈,就總是要徐謙陪他睡。
徐謙見他不應答,也沒再逗他:“兄長去洗手,很快就回來,俞兒乖。”
顏俞別扭地背過身去,他都多大了徐謙還用這種哄小孩的語氣跟他說話,可是他心裏分明又盼着徐謙像小時候一樣抱他睡,便幹脆不說話了。
這兩人厮混在一起定然是要不得安寧的,徐謙倒是安靜,可是顏俞怎麽可能放過他?一會說膝蓋疼,要徐謙給他揉,一會又問是不是真的要打仗了。
徐謙雖然與他意見相左,但也知道要打仗了顏俞必定不開心,想盡辦法逗他,抱着他到桌邊。“給你說點你不知道的?”徐謙跪坐在地,鋪開一張地圖。
顏俞眼睛忽然亮了,傻愣愣地點頭,連膝蓋疼也顧不上了。
因為舅舅是大楚的将軍,徐謙修習的兵法不少,這在齊方瑾的學生裏很少見,只是平時沒有太多機會用上,基本只能紙上談兵。不過現在看來,至少能逗小孩,徐謙指着晉國問:“讓你去打晉國,先打哪裏?”
顏俞盤腿坐在他身旁,原本興致勃勃地要聽他大談特談,不過徐謙一開口居然問了個這麽簡單的問題,是看不起我嗎?顏俞毫不在意,随口答道:“永豐咯。”
徐謙又問:“兵力不足怎麽辦?”
“征兵啊!”這也忒簡單!
“去哪裏征?”
“哪裏不能征?”
“新兵怎麽打仗?”
“練啊!”
徐謙笑了,擡手在他腦袋上就是一個爆栗:“還好沒讓你去當将軍。”
顏俞被他敲懵了,蹙起眉頭,滿頭霧水:“什麽嘛?”
“你看,永豐雖然是晉國的都城,卻處在晉國的中心,你一路攻入,很有可能在中間就遭受夾擊······”徐謙一邊在地圖上比劃一邊跟顏俞解說。顏俞平日雖然嫌棄徐謙這不好那不好,但必要時刻還是得承認徐謙的博學。
“征兵的問題,你不能把人都征完,尤其是大楚南方,氣候濕熱,一年兩熟,是最重要的糧草來源,要是把人征完了,可就沒飯吃了。”
顏俞記起從前看過的兵書,問:“糧草,如果敵軍打來,糧草是不是要燒掉?”
徐謙沒有馬上回答,沉吟片刻,說:“兵書上說燒掉對不對?但是如果以後你真有機會上戰場,兄長希望你,不要燒。”
顏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這些,是你舅舅教你的?”
徐謙笑笑:“有些是,有些不是。”
“你舅舅是不是很厲害?”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顏俞沒再追問,徐謙便接着說其他的,顏俞一開始是坐着,坐累了又起來走走,最後整個人趴在了徐謙身上,聽他溫潤的聲音鑽進耳朵裏,“知道了嗎?哪裏弱打哪裏,別去硬碰硬,否則人打沒了也不一定能把城攻下來。”
顏俞懶洋洋地問:“那我們最弱的地方在哪裏啊?”
徐謙被他這困倦的模樣逗笑了,手指在地圖上某處一點:“這兒!”
次日醒來,顏俞還在床上翻滾:“兄長,我病了,真的不能去上早課了。”
徐謙笑着把被子掀開,外頭已是蒙蒙亮,再不起床要遲到了。“要不賞你幾板子,真病了就不用去了。”
話音剛落,顏俞便憤憤坐起了身,一雙丹鳳眼帶着怨氣,直瞪着徐謙,直到眼睛都不舒服了才作罷。“我再也不想理你了,我要是再······”
話未說完,兩人便聽見大門外一陣喧鬧的馬蹄聲,齊宅大門出去便是安南外城最重要的道路,往外可通城門,往內可到內城和宮庭,大楚大小事宜幾乎逃不過這條路。兩人聽着帶風的馬鞭聲和整齊雄壯的馬蹄聲,心一齊沉了下去。
出兵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內容跟原來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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