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白骨露于野,千裏無雞鳴(曹操)
天子诏:以李定捷為将軍,兵發東晉,須在兩月內取得揚春郡。
四萬将士穿着統一的盔甲,踏着整齊的步伐往城外去,為首那人肩寬腰窄,臉龐線條幹淨利落,輪廓很深,小麥色的皮膚更添了些堅毅,左側臉頰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道淺淺的舊傷疤,一看便知行軍打仗多年。這便是領兵的将軍李定捷了。
李定捷騎在馬上,回想起出兵前與帝君的交談,心中長嘆一口氣。
他原本是不同意出兵的,這些年來戰事實在太多了,将士們上個月才從蜀國邊境回來,又要奔赴東晉,實在苦不堪言,況且出兵一事勞民傷財,最終損耗的還是大楚的命脈。
只是帝君說什麽也要出兵,于是他跪下請願:“若是臣得勝歸來,還請帝君送還孟孫!”
他記得帝君沉默了很久,中間唐元還笑着打岔,說他僭越,帝君的事他一個将軍怎麽能管呢?
但是最後帝君冷笑了一聲,輕飄飄道:“那便等将軍凱旋再議。”
李定捷知道,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的恩賜了,不再抗議,當即同意出兵。
可是,當他去與好友關仲闊說起這件事時,那個比他年輕十來歲的将領臉上暗淡無光,并沒有因為這一絲希望而興奮起來:“将軍,孟孫不可能回來了。”
“子闳,”李定捷叫他的字,“你等着我回來,我一定會幫你要回孟孫的。”
“将軍,你太天真了。”關仲闊如是評價他。
但是,無論天真與否,他如今都踏上了前往東晉的道路,這世上很多事情不能由他們自己決定,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徐謙知道舅舅出兵,心中微微有些擔憂,上戰場原本便兇險異常,若不能凱旋,帝君定要問罪;如若得勝歸來,亦不知多少士兵與百姓慘死在外。這麽一天,徐謙做什麽都提不起勁。
因着齊方瑾在,也沒人敢說什麽,直到晚上,回了起居的院子,魏淵才安慰道:“兄長,不必太過擔憂,順其自然便是了。”
不順其自然又能怎樣呢?他又幫不上忙,于是苦笑一聲:“也只能如此······”
秋風漸漸涼了,晚上更是寒氣逼人,顏俞不知是冷的還是怎麽的,聽兩位兄長說話,雙眼忽的暗了下去。
“俞兒回房去吧。”魏淵知道他定然不好受,幹脆也不說了。
顏俞點點頭,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雖說安南是都城,不會輕易起戰火,可一連好多天,齊宅裏都陰沉沉的,齊方瑾和徐謙不說那些詩書了,顏俞也沒有了要出去玩的心思,至于魏淵,平日便少言寡語,如今沒人吵着他,便更安靜了。
平日裏,一到晚上,晚讀完畢,這三人總要在院子裏玩鬧一番,即使是正經的徐謙也得由着顏俞,可最近顏俞沒有心情,魏淵坐了一會,自覺無趣,便回去了。
顏俞這晚去了另一個院子,那是最小的師弟馮淩起居讀書的地方。馮淩如今才十一歲,等把該讀的書讀完,才會去跟兄長們一起學習,平日便一個人呆着。
顏俞有時會溜出來找他玩,夏天摘蓮蓬,冬日折梅花,快樂得不得了。但這一晚,顏俞連笑也沒一個,只悶悶地看他練字,發了半個時辰呆之後實在忍不住了:“淩兒,你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嗎?”
馮淩停筆,用眼神問他是哪個小時候。
“就是你來到齊宅之前。”顏俞補充道。
馮淩沉思了許久,最終重重點頭。齊方瑾撿到他的時候才四歲,按理說不應該有什麽記憶的,但或許那樣的經歷太過慘烈,馮淩總在夢中一次又一次見到當時的場景。他趴在一個女人的身體上嚎啕大哭,聲音嘶啞,淚珠一顆接一顆地滾落,燙得心發顫,眼淚鼻涕把原來就不幹淨的一張臉弄得更髒了,任誰看了也不忍心。躺在地上的女人是他母親,骨瘦如柴,粗麻布的衣服上淨是補丁和破洞,落滿了灰。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嘴唇青紫,皮膚暗淡,顯然是餓死的。屍體已經硬化,但是他那時不懂,一個勁兒地搖,仿佛這樣就能把母親搖醒。在這亂世之中,餓死人是再常見不過的事,對于很多人來說,那只是許多餓死的人其中的一個,而對馮淩來說,那是他的母親,他最後一個親人。
就在那時,他見到了齊方瑾,進了齊宅。
“我也記得我小時候,”顏俞知道馮淩大概聽不明白,但是他想說給自己聽,“家裏很窮,常常吃不上飯,娘親帶着我來到安南,來到齊宅大門前,讓我乖乖在那裏等她。其實我都想不明白,她怎麽會知道老師,怎麽會知道齊宅門口一定有人會撿我回去,其實她不知道,她甚至連安南的內城都進不去,她只是覺得安南是都城,齊宅的門看起來那麽漂亮,也許裏面住的是豪民也說不定,她是在賭我活下去的機會。”
“我記得飛快的馬蹄踏過田野,帶着火,他們一過,村莊就要燒起來。有很多孩子跟我們一樣,父母都死了,被殺死的,餓死的,什麽樣的都有。我還見過長矛,很鋒利,一下就能捅穿人的身體,我爹就是那樣死的,他連話都來不及說。我爹死的時候,我娘和我躲在在遠處的草垛後,她捂着我的嘴,讓我別哭,可是我一擡頭,就看見她的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
“我們一路往安南走,路上無數的女人帶着孩子,就像我娘帶着我那樣,我們,跟你也差不多,流亡路上的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家破人亡,穿着很舊很破的衣服,很多天都吃不上飯,有人餓死在路上,還有人,真的跟別人換孩子來吃。娘親見了,抓着我就跑,其實她吃了我也可以的,至少我也不用挨餓了。”
“能在齊宅活下來挺好的,突然就有了衣食無憂的生活,還能讀書認字,但是老師,兄長,他們好像不明白,戰争,對于我們來說意味着什麽。他們會說百姓無辜,會說要規勸帝君,但是他們不知道,每天都有好多人死去。”顏俞轉過頭來,臉上盡是淚水,“淩兒,你說是不是?”
馮淩聽懂了一些,但又不全懂,他能感受到兄長很傷心,自己也很傷心,于是他挪過去一點,兩手挂在顏俞脖子上,摟住了他。
顏俞抱着他,像抱着年幼時的自己。
這樣低沉的情緒直至秋日賞菊時才淡了些。齊方瑾看得出來顏俞心情差,特意将去年埋在地下的酒啓了出來,叫徐謙三人來飲酒。
前院有成排密布的菊花,那是魏淵栽下的,每年秋天便是魏淵最快樂的日子,對着夕陽與秋菊,等着清風與葉落,生命便是這樣的寧靜。
魏淵抱來了琴,一身白衣端坐于院落一側,琴聲在寂靜的院子中悠然作響,仿佛下一刻就可以羽化登仙了。
徐謙忍不住贊道:“春生秋實,商聲主西方之音,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不過淵兒生性泰然,秋聲亦不足以動搖······”
“哇!這個酒好香!”顏俞跑來,打斷了徐謙的話,臉上竟出現了消失多日的笑容。
徐謙和魏淵相視一笑,誰也沒有在意俞兒的無禮。
師徒四人圍着矮圓桌坐下,傍晚的秋風送來夕陽最後的暖意,童子将酒裝入酒爵中,先溫好再送上來。徐謙給齊方瑾斟酒,顏俞的眼睛一直跟着由上自下的細水流,酒香絲絲縷縷地飄出來,混合着院子裏的菊花香,仿佛是夕陽的味道。
齊方瑾輕拍着他的背:“俞兒喜歡嗎?”
“嗯嗯。”顏俞連連點頭,一雙眼睛簡直挪不開了。
齊方瑾看他這個樣子,無奈地笑了笑,由着他去了。對于其他的學生,齊方瑾總是能說出一二三來,但是對于顏俞,他的感情實在太複雜了。
顏俞自小長得好看,人也聰明,不知多少人說過“非池中之物”,齊方瑾的歡喜和贊賞都是真的,可擔憂也是真的,這孩子實在太聰明了,聰明到随意的一句話就能讓人震駭不已。若是從前有這樣聰明的學生,齊方瑾定然巴不得他早日入朝為官,大楚再度中興定然有望,可是顏俞······
于是他想,再好好教吧,俞兒還沒有加冠,一切都來得及。
“唉?我呢?”顏俞看了好久才發現,別人都有酒,就他沒有,徐謙更是故意氣他似的,将觚中酒一飲而盡,完了再給自己繼續滿上。顏俞怒了,幹起了告狀的勾當,“老師,你看兄長!”
齊方瑾多少有點心疼,畢竟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也不許徐謙逗他了:“謙兒,莫要欺負俞兒。”
徐謙聞言笑着放下自己準備要喝的酒,重新取了只幹淨的酒觚,正要給他滿上,卻見顏俞飛快端過自己剛放下的酒觚,仰頭就喝,沒有一點情趣,完了還舔一圈嘴唇:“兄長的酒好喝一些。”
徐謙看着他濕潤的嘴唇,手一抖,酒便灑出來了。
“俞兒可喜歡菊花?”齊方瑾問。
顏俞飛快地丢下酒觚,轉頭去瞅菊花,開得雖烈,卻不大能提得起勁兒,轉頭說道:“菊花雖好,但俞兒喜歡梅花多些,最好還是紅梅,在冰天雪地裏一枝獨秀,傲雪淩霜,逆流而上!”
“倒很有骨氣。”齊方瑾笑道,“謙兒喜歡什麽?”
徐謙将手收進寬大袖子裏,認真回答:“桃花。”
齊方瑾贊道:“宜其室家。你們幾兄弟,最喜歡菊花的當屬淵兒。”
魏淵這才将視線從菊花叢中移回來:“菊花甚好。”
齊方瑾嘆了口氣:“俞兒要逆流而上,淵兒卻避世太過。”
“那可不是,”顏俞來了興致,絮絮叨叨地說起魏淵的事,手舞足蹈地學着魏淵撚起花瓣的樣子,“要是有花吹到我們書室裏頭,兄長必定要感嘆一番,生從何處來,自往何處去,是到了歸家之時,兄長,是不是這樣?”
顏俞一本正經的樣子把其他幾人逗得笑個不停,魏淵一邊搖頭一邊斟酒,眼神裏盡是無奈。
“老師,”大家還沒笑完,顏俞又抱怨道,“院子裏沒有梅花,兄長們可以在院子裏看到喜歡的花,唯獨俞兒不行!”
大約是被逗開心了,齊方瑾一口應承:“好,哪日謙兒得空,給俞兒在院子裏栽一株梅花。”
徐謙沒來得及應聲,顏俞便蹬鼻子上臉:“要紅的!”
“行,都依你。”徐謙都快笑得不行了。
作者有話要說: 李定捷的出場推遲到這一章了,主要是孟孫一事改了,所以相關的內容會跟着變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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