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盧钺)

那日的酒喝到深夜,徐謙來回逗顏俞,引得顏俞一聲聲地求他:“兄長,快給我一口!”徐謙不給,顏俞便轉身去搶魏淵的酒,那酒觚裏,盛滿了月光,顏俞一仰頭,喝下一個月亮。

顏俞酒量淺,喝到最後已是醉醺醺的,恍惚間聽見魏淵道:“開戰了,老師游學的計劃得推到明年了吧?”

“嗯,”是齊方瑾的聲音,“大約明年春天吧。”

什麽什麽?顏俞迷迷糊糊地想着,什麽游學?老師又要出去了嗎?我呢我呢?

齊方瑾辭官後每隔幾年就要出去一趟,到各個屬國去游歷一番,甚至會在一些城池停留聚衆講學,一般只帶着年紀較長的學生在身邊服侍,年紀小的就留在家裏由仆人照顧。顏俞從來沒有跟着出去過,對此事向往已久。

這下硬是頂着酒意醒了,卻也不找老師,反倒暈乎乎地紮進了徐謙懷裏,連滾帶爬地往徐謙身上鑽:“兄長不要丢下俞兒!”

又把衆人逗笑了一回。

徐謙伸手攬住不停地往自己身上蹭的顏俞,心裏也被搔得癢癢的,那滋味實在說不清道不明。

初冬之時,徐謙為顏俞在院子裏移植了一株紅梅,葉已落盡,僅有光禿禿的枝幹。顏俞坐在書室的窗邊便能看見,徐謙兩手泥巴,袍子上也沾了些許。顏俞“吭哧吭哧”地把書桌移到了魏淵身後,以後有事沒事便可跟魏淵一塊兒望窗外,等他的梅花開。

冬漸漸深了,徐謙看他日日這麽等着,便告訴他這一棵梅樹今年不會開花,別等了。

顏俞耷拉着腦袋,像被北風掃過的院子,沒有一點精神:“為什麽呀?”

徐謙滿心無奈:“今年剛栽下去,哪有這麽快?你安心念書,明年就能看到梅花了,聽話。”

顏俞的牛脾氣上頭了:“可我要今年就看到!”

徐謙搖搖頭,兀自讀書去了,剩下顏俞一個人還在想如何看到今年的梅花。

冬日晚上,他們兄弟幾個是不會在院子裏玩鬧的,安南雖處南方,但是冷風自遠方掃來,在院子裏站上片刻便能全身發抖,因而吃過晚飯便各自回了房間。

徐謙在房中看書,黃色的溫暖燈光透出窗去,映照出他腰背挺直頭微垂的剪影,沉默如書頁。突然之間,一陣風吹開了門,寒冷中帶着若有若無的花香。

“徐懷谷!”紅色的梅花一朵朵,紛紛自頭頂灑落,溫柔地落在筆墨之間,唯有那太過激動的聲音破壞了這意境,“今年的梅花!我看到了!”

徐謙驚愕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身旁的顏俞抖落着袖子,渾身都是歡喜的笑意,他帶着冬天嚴寒的梅香,無憂無慮,在夜色中奔到了徐謙眼前。

仿佛是在人山人海之中認定了那身影,于是便心無旁骛,逆風冒寒,破開黑暗,只為了見他一面。

“你從哪裏來的梅花?”

顏俞猶自歡喜異常:“我?我到外面······”他突然住了口,瞬間就斂住了那喜悅,眉頭蹙起,嘴角勾出讨好的笑,“兄長,就一次,你饒了我吧!”

徐謙哪有什麽罰他的心思,心都被這香氣帶遠了,又瞧他實在可愛,倒想多看幾眼他讨饒的模樣。

“兄長,”顏俞雙手抱着徐謙一只手晃來晃去,梅香一陣陣鑽進徐謙鼻子裏,“你要是這個天氣讓我去跪一晚,說不定明天起來就發現我凍死了,就再也沒有俞兒了!”

顏俞讨饒的樣子徐謙從小到大不知見了多少次,每次都只覺好笑,而今好笑以外,又隐隐有些心疼,徐謙暗自咬牙板着臉:“知道要被罰還跑出去?”

“不是啊,我想給你把梅花帶回來嘛!”這話聽着像逗人歡心,顏俞卻是真心實意的,他在郊外看見那成片的梅花時,只想到了徐謙一個人,仿佛那人就蹲在自己身前,一下一下地拍着泥土,要把那樹根埋得結實一些。于是他像小孩似的,折了一枝花朵成簇的梅枝,将花一朵朵摘下,藏在袖子裏,準備撲徐謙一個滿懷。

徐謙藏在袖子中的手抽了一下,他最近不知怎的,面對顏俞的時候總有些不大自然的反應,那日賞菊飲酒時便是這樣,如今又來,他疑心自己出了什麽問題,又不能說出來,實在憋得難受。

“兄長?”顏俞見他沒反應,又喊了他一聲。徐謙回過頭來,只見顏俞臉頰通紅,嘴唇微微泛白,定是在冷風中吹了太久的緣故,心疼不已,又不好表現,于是冷着聲道:“還不快回去把衣服換了,身上都凍成冰塊了!”

顏俞委委屈屈地“哦”了一聲,他歡歡喜喜地想給徐懷谷一個驚喜,反倒挨了訓,心情一下就沒有了,別扭地轉身出去了。

徐謙看着他垂頭離開,還不忘把門關上,心裏又添三分煩悶,手中拾起一朵梅花,花瓣的影子在手上流轉,他再沒有了看書的心思,一顆心不過方寸之地,顏俞要占九分,剩餘一分,還不夠顏俞活動的,再放不下別的什麽了。

今夜月色甚好,皎潔通透,徐謙推門出去,門外冷風一吹,立即打了個寒戰。他心中雖猶豫,腳步卻是已到了顏俞房門前,他擡手,片刻後又收了回去。顏俞房中燭火已熄,想是已睡下了,徐謙怕他受了寒,滿腹擔憂,終是敲響了門:“俞兒,兄長進來了。”

顏俞一聽徐謙的聲音,先是一陣歡喜,後又故意翻過身去,背對着他。

“今日天氣寒冷,你自小體弱,受不得寒,若是病了······”徐謙沒有再說下去,他怕自己要說出些什麽不合禮儀的話來,終是住了口,手探上顏俞額頭,顏俞像觸電一般不由自主抖了起來。

徐謙一下緊張了:“俞兒,莫不是真病了?快起來,兄長看看。”

顏俞甩開他的手,生氣地說:“我沒病!我氣的!”

徐謙張了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麽,他垂下眸子,沉默了片刻,顏俞沒聽見聲音,便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可一見徐謙那模樣他也說不出話來了。

兩個人便這樣彼此為難着,閉口不言。

次日兩人仍在鬧別扭,書室裏頭安靜得有些詭異,外頭卻是安南舉城歡慶。楚軍凱旋,內城外城都是一片歡呼,贊美着帝君出兵果敢,李将軍神勇無敵,月餘前對出兵的擔憂全被抛到了腦後。

李定捷騎在馬上,帶着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路自安南城門沿着主街向宮裏去,帝君站在高高的宮樓上俯視,一手拍在欄杆上:“果真是定捷!”

童子把這個消息傳進來的時候,徐謙立刻問:“李将軍······”

“将軍可威風呢,騎在馬上,百姓都在歡呼。”童子興高采烈地回答。

聽聞舅舅平安,徐謙也算松了口氣,卻是顏俞緊趕着問:“戰況如何?”

童子撓撓頭:“這個我也不知呀!”

待得童子退出書室,幾人又奇異地沉默下來,沒有一個人喜歡戰争,可厭惡的戰争的原因卻又從來不一樣,誰也安慰不得誰。

顏俞不甘心,“咻”一下起身來,就要出去自己打聽,徐謙連忙喚道:“俞兒!”

但是顏俞頭也不回,只往外跑,魏淵寬慰道:“兄長別擔心,這安南城的大街小巷俞兒每個角落都清清楚楚,不會丢的。”

徐謙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齊方瑾自然也聽聞了楚軍凱旋的消息,在自己的書房中嘆了口氣,又翻出幾個學生當日的文章,顏俞那一篇最是犀利,齊方瑾再讀,仍覺心驚:此子一出,天下必将大亂。

擡頭往外瞧去,卻是發現外頭飄起了安南今冬第一場雪。

次日李定捷便進宮去見帝君了,他來上報戰況,也來讨他出戰前要的恩賜。

如今大楚帝君名喚李道恒,顏俞曾多次暗地裏諷刺帝君平白用了幾個好字,倒是幹盡無道之事,許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只不過礙着帝君的身份,誰也不敢說什麽。如今李定捷要他送歸孟孫,已經是冒犯天威了,同在殿上的唐元都雙腿打顫。

李道恒慵懶地靠在幾上,問:“你與孟孫是什麽關系?”

“孟孫乃臣的副将關仲闊的新婦。”

“孟孫都入宮了,怎麽還是別人的新婦呢?”李道恒說話慢條斯理,仿佛是在耐心地同對方講道理一般。

李定捷心裏頭發毛,硬着頭皮道:“那孟孫已與關仲闊入過關氏祠堂,按理說便是關氏的新婦了,帝君此舉,恐怕将士軍心不穩。”

此話一出,唐元駭得直接跪倒:“帝君息怒!”

李定捷自然知道唐元貪生怕死,生怕在這殿上被自己牽連,他也知道帝君之怒,若是真的發作,他的族人都有危險。

帝君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

李道恒起身來,緩緩走下來:“将士們的軍心都系在一個女子身上,當然不穩。”

李定捷心中“哐啷”一下,都做好了承受帝君怒火的準備,卻又聽李道恒幽幽道:“那關氏既這麽想要,就讓他帶回去吧。”

李定捷忽然一聽這話,欣喜異常,連忙叩頭謝恩:“多謝帝君!臣即刻······”

“只是,”李道恒旁若無人,低聲道,“孟孫,已殁了,你便讓他自己去找屍體吧,既是關氏的新婦,定要厚葬才是。”

李定捷忽如一盆冷水傾頭澆下,全身僵硬,連呼吸都困難,這才多久?孟孫就已,已殁了。若是子闳知道······

李道恒似是很滿意這樣的反應,忽然笑了,像個嫖妓的:“你告訴他,孟孫實在不錯,不愧是名動安南的女子!孫秋意,名字也起得甚好,只是命太短了些,許多富貴都無福消受,予也為她可惜······”

後面的話李定捷再沒聽清了,只覺得耳朵都嗡嗡作響。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最後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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