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文天祥)

顏俞意識已模糊,心說,不想啊,不想你娶別人。嘴巴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徐謙再看時,他已睡了過去。

徐謙淡淡一笑,輕輕握住他的手,任由小舟飄蕩,心想,只要你說一句不想,兄長必定為你拼盡全力。

徐謙的手撫過顏俞的臉,輕輕劃過他柔軟的唇,下定決心一般。眼看着周圍的喧嚣都漸漸消弭了,徐謙劃着小舟駛近大船,背着顏俞回了房。

顏俞睡是真睡了,可還能感覺到一些什麽,徐謙剛把他放到床上,他便不安分起來,手一個勁兒地往空中抓,徐謙心頭隐隐有些異樣感,伸手過去握住了顏俞那無可寄托的掌心,接着顏俞又乖巧地睡了。

顏俞抓得很緊,像他在小舟上問徐謙會不會娶映游那樣,徐謙輕笑一聲,在他身旁躺下了。

次日清晨,師生四人剛從船上下來,晉王秦正武就派人來請了。

雖然沿路盤查不嚴,但是齊方瑾游學是大事,不少人早早得到了消息,都盼着請齊先生一敘,秦正武更是從他們進入東晉開始就日日等着,本想在他們到達永豐時就直接請進宮,但是郎中令秦景宣卻勸他不要太過着急,更何況老先生一路風塵仆仆,總該讓人家先休息一兩日。

于是秦正武便派了秦景宣暗中跟着,時機恰當就請進來。

齊方瑾面對着秦景宣一禮:“有勞。”

“不敢當。”秦景宣回禮,“先生這邊請。”

秦正武将齊方瑾奉為上賓,連同他的三個學生都一應受到禮遇。秦景宣帶着晉王禦用的近侍,陪着師徒四人在晉王宮裏逛了一圈,等待着晚間的筵席。

東晉與大楚講究對稱不同,顏俞昨晚在船上就發現了,他們的裝飾布置大多是左右不同的,這個晉王宮,大路小路都曲曲折折,偶爾在路邊岔出一個小道來,轉過一個彎便見一座宮殿,走了幾處便把顏俞繞暈了。

魏淵倒很喜歡這樣的布置,渾然天成,不加雕琢,慢悠悠地欣賞了一陣,口中不住稱贊:“草木蔓發,春山可望,妙哉!”

“魏公子若是喜歡,多留一些日子也無妨,王上必定十分願意,絕不虧待魏公子。”秦景宣見縫插針。

魏淵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卻只笑笑:“多謝王上美意,但淵本若不系之舟,既無意往何處去,亦不知停留何方,只能辜負王上了。”

顏俞心想,這個晉王倒是愛才,今晚必要好好看看是什麽人。

晚上的筵席不算豪華,但是很有誠意,擺上了東晉的特色酒食。這些都是大臣們給秦正武的建議,齊方瑾畢竟是個讀書人,年紀也大了,還是樸素些為好,只要禮儀到了就行。

秦正武與齊方瑾坐殿上,每人面前一個小桌案,上頭是準備好的食物,不像大楚仍舊鼎食。徐謙三人則在大殿之下入了席。按照禮儀,徐謙三人的飯食比齊方瑾的少了兩個葷菜,一個素菜。

其中有一牛羹,用醯、醢、鹽、梅、藿蒸成,顏俞看得兩眼直放光,本來走了一下午,人已經很累了,如今見了好吃的,肚子直叫,擡手就要祭五髒廟。

熟料手還沒碰到羹,就見徐謙狠狠瞪了他一眼,顏俞簡直無辜得想哭,再看魏淵,正抿着嘴偷笑。

“規矩都忘光了?”徐謙低聲斥道。

顏俞可算是想起來了,上有國君和老師,他怎麽能先吃呢?

顏俞委委屈屈地扭過頭去,我不吃就是了!

因着秦正武和齊方瑾還在殿上,徐謙也沒有多說,作勢警告他一回便罷了。

“寡人聽聞齊先生家學淵源,有些問題想請教先生。”殿上秦正武朝向齊方瑾,朗聲說道。

顏俞聽着這中氣十足的聲音,心想當他臣子,耳朵必定要保護好。

“王上不妨直言。”齊方瑾聲音雖沒秦正武大,但氣勢絲毫不輸。

“寡人苦于本國國土稀少,去年又被南楚強取揚春郡,正欲開疆拓土,但吳國滅後,蜀國加強了邊線防守,寡人強攻恐得不償失,如今北可取嶺陽,南可收揚春,以先生之見,何處可歸寡人所有?”

嶺陽是北魏的領土,而揚春是大楚的。

不,應該說揚春如今是大楚的,正是去年李定捷出兵東晉打下的那座城。

南楚,收揚春,這晉王也就差沒跟帝君一般自稱予了。

齊方瑾心中甚是不悅,但并未表現,沉吟片刻,道:“老朽只知,自我大楚建朝四百多年來,普天之下,每一寸土地都歸我大楚所有,如今王上坐擁東晉近百座城池,也是帝君親賜,何來歸王上所有一說?”

殿上的氣氛突然一凝,連坐在殿下的徐謙三人也不敢妄動,秦正武收斂了臉上殘存的笑意,接着問:“依先生之言,南楚出兵東晉,斬殺東晉百姓,燒掠東晉城池,倒是理所應當無可指摘了?”

“東晉百姓便是大楚百姓,東晉城池本是大楚城池,此事乃帝君失德。”齊方瑾不卑不亢,“亦是臣子失德。”

秦正武輕蔑地哼了一聲,原想這齊方瑾名滿天下,不料是如此迂腐之人:“帝君失德,該如何?”

“自然是為政以德。”

“寡人又當如何?”

齊方瑾看向他,面不改色:“事君以忠,盡臣子本分。”

顏俞感到空氣中的壓力又沉一分,晉王這意思,根本就是想稱帝了,可老師非得強調他是個臣,這不是逮着人家的逆鱗觸嗎?傳聞晉王刻暴少恩,我們還能全須全尾地離開吧?

果然,顏俞下一刻便聽得晉王陰森森的語氣:“若是寡人不願意盡臣子本分呢?”

“君君,臣臣。天下各色人等均有自己的位置與本分,王上今日不盡臣子本分,來日便有他人不願侍奉王上,天下大亂便是由此開始,老朽孤陋寡聞,還未曾聽說過有擾亂天下而善終者。”

秦正武冷笑一聲:“那就請先生教寡人如何盡臣子本分吧。”

顏俞幾乎在空氣中聽見刀劍出鞘的聲音,森寒可怖,但是齊方瑾,甚至連他的兩個兄長都泰然不動,顏俞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不行!

“不可打嶺陽!”

這回空氣是真的凝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徐謙聽完這一聲,心都要跳出來了,壓着聲音喚:“俞兒,你做什麽?”

顏俞沒來得及回答他,秦正武便問:“殿下何人?”

顏俞無法,只得壯着膽子上前兩步,行禮道:“學生顏俞。”

秦正武輕蔑地“哼”了一聲:“還未加冠就妄議天下事,荒唐!”

顏俞一口氣堵在胸口,正要說話,卻見秦景宣上前兩步,似乎要與晉王說話,他也只得暫時按下。

“王上,看這情況,齊方瑾先生大概會堅持到底了,不如聽聽他的學生怎麽說。”秦景宣在秦正武身後,壓低聲音道。

“胡來!毛還沒長齊,能說出什麽來?!”

“王上,先人求賢,不看國別,不問年齡,東晉正是用人之際,更要抓住機會,更何況,即使說不出什麽來,王上也沒有損失。”

秦正武沉吟片刻,又轉過頭去眯着眼盯着顏俞好一陣,才高聲問:“不知小公子有何見教?但說無妨。”

齊方瑾投來的目光像劍,顏俞只一瞟便心虛地低下了頭,他開了這個頭,難道還能說是随口一說嗎?再怎麽樣,也只能硬着頭皮說下去:“嶺陽城內山嶺甚多,易守難攻,須得花費大量兵力,學生入晉以來,聽聞東晉去年收成不佳,恐無法支撐士兵在嶺陽長久作戰。更何況,嶺陽一帶耕地甚少,即使奪城也難以進行耕種,卻需撥糧救濟百姓,有得地之名卻無得地之實,實非智者所為,願王上三思。”

魏淵與徐謙對視一眼,心裏不約而同想起齊方瑾對顏俞的評價——必是經世之才。

秦正武先是一驚,竟還真讓秦景宣說對了,驚訝完畢便是欣喜,大笑幾聲:“哈哈哈,好,小公子可是覺得寡人該出兵揚春?”

這便是看顏俞是否有畏懼禮法之心了。

徐謙看着無多大變化,實則氣都快喘不過來了,手在寬大袖子下止不住顫抖。

“俞兒。”徐謙輕聲喚他,顏俞微微側頭,只見徐謙眉頭緊皺,眼裏滿是懇求,極輕地搖了搖頭,“別說。”

顏俞不是不知道,他剛剛這麽大喊出來已是不合規矩,又在晉王面前與老師意見相左,最重要的是他的回答已經否定了老師關于普天之下均是楚地的說法,若是再說應該出兵揚春的話,即使今晚活着走出這宮殿,回去也是要被齊方瑾扒皮的。

沉默片刻後,大殿之中響起了顏俞滞澀的回答:“學生,不知。”

但哪怕他說不知,秦正武又怎會不明白這意思?想通這一層,顏俞立刻補充道:“王上,東晉邊境百姓流離失所,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而永豐仍歌舞升平,徹夜宴飨,長此以往,國內必定不安,學生以為,與其思考出兵何處,不如先安置災民,恢複耕種。”

秦正武早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對他後面的話也沒多大興趣,只是出于禮節才聽他說完,并不正面回應,只吩咐:“給小公子賜酒。”

顏俞知道最後幾句話沒用了,腳步虛浮,失了魂似的回到座位上,不久內侍端酒過來,顏俞扯出一個笑容,将酒一飲而盡,心裏頭卻想:賜我酒有什麽用?我回去還得挨板子呢!

接下來秦正武沒有再問別的話,可是殿上殿下,齊方瑾師徒四人,沒一個是輕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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