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杜荀鶴)

回傳舍的路上氣氛壓抑,齊方瑾不開口,沒人敢說話。三人将齊方瑾送入房中,徐謙和魏淵一左一右扶着老師在桌前坐下,徐謙倒了杯茶水,試圖找話把剛剛顏俞在大殿上的大逆不道給順過去:“老師,喝口茶潤潤喉吧。”

誰知齊方瑾連水都不喝,只看向一直呆站着的顏俞:“你跪下。”

徐謙端着茶杯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剛把茶杯放回桌上,顏俞已挺直腰背跪了下去。

“為師問你,從何處看的嶺陽與揚春的地形?”

徐謙和魏淵連喘氣都控制着聲音和幅度,顏俞也不敢看齊方瑾,只望向地面,老實回答:“《楚地志》。”

齊方瑾突然抄過手邊一本書砸向了顏俞,咬牙切齒道:“你還知道是《楚地志》!你還知道那都是楚地!”

“老師勿要生氣。”徐謙趕緊過去給齊方瑾順氣,他一邊怕齊方瑾氣着,一邊又怕齊方瑾把顏俞罰重了,頭都要炸了,“俞兒,還不快與老師認錯!”

“俞兒只是聽說晉王刻暴少恩,老師在殿上惹怒他,吃虧的是自己!”

他不說還好,一說齊方瑾就更氣了:“為了一己之利,便違背本心,虛與委蛇,為師倒不記得這十年來曾教過你這些!”

顏俞本也不是什麽乖巧的性子,怪就怪這些年他的老師和兄長都沒好好管他,縱的他不知天高地厚,當即就昂着脖子反駁:“難道為了一時意氣便棄性命于不顧麽?大丈夫能屈能伸,暫時敷衍他又如何?我不是他的臣子,更未代替他做任何決定,他能問,我便能答,他身為一國之君,自當有判斷的能力,何需做那無謂的堅持,白白丢了性命在晉王宮裏!況且,”長長地說了這麽一通,顏俞倒沒什麽好怕的了,只是聲音略低了些,“原本就不該打嶺陽,俞兒不知錯在何處。”

徐謙跟着齊方瑾一起愣了,想不通他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明知那都是楚地,卻暗示晉王出兵伐楚,你還是不是大楚人?!”齊方瑾厲聲質問。

“我是大楚人,但帝君殺我父,燒我安身之所,毀我故園,這樣的帝君,老師還要我如何感恩維護于他!”

“所以你就要當那逆臣賊子,攪得天下大亂,讓別人也家破人亡?”

“自然不是,正是因為俞兒家破人亡,才不願天下蒼生受此劫難,若俞兒能以一己之力使四海統一,扶持明君,又何須動用千軍萬馬?”

齊方瑾猛地一拍桌子,吓了徐謙和魏淵一跳:“還扶持明君?你想扶持誰?你說!”

“能者居之,難道不是嗎?”

齊方瑾此刻心跳比平時快了好些,腦子也如一團亂麻,這句話他在顏俞的文章裏看到過,可如今親耳聽他說出來,那威力卻是增加了百倍,此時腦中唯一清楚的念頭只有——顏俞若是為官,定是逆臣!

這個念頭把齊方瑾的五髒六腑都攪了起來,他教出幾百學生,大多在大楚為官,地方或者朝廷,不為官的便設館教書,或是歸鄉隐居,周游四海,從來沒有一個學生像顏俞這樣,絲毫不把君父放在眼裏。

“若是你自認足以勝任帝君一位,”這樣的假設,說出來都讓齊方瑾顫抖,“你是不是打算······”

“老師!”徐謙急忙打斷了他,後面的話,實在說不得。

可是顏俞半點沒領徐謙的情,看他們說得這麽辛苦,不如自己說了:“有何不可?”

“你!”齊方瑾猛然往後一仰,竟是差點被氣昏過去。

“老師!”徐謙慌忙喊着,一手扶着齊方瑾的手,一手為他撫背順氣,見齊方瑾一時半會緩不過來,徐謙血氣湧上頭頂,回頭斥道:“出去!去外面跪着!”

顏俞一看也慌了,他那話也是氣頭上,根本沒想到老師會氣成這樣的,兩手空空地往前伸了一把,什麽也沒抓住,兩位兄長一左一右已經夠了,他不必再去添亂,更何況,他向來只會惹老師生氣的,聽徐謙這麽一聲呼喝,剛剛與老師争執的氣勢去了大半,話也不說,六神無主地站起身,邁出了內室。

顏俞在空蕩蕩的外室轉悠了一會兒,只聽得裏頭徐謙和魏淵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會是喊老師,一會是“慢點”,他心裏亂糟糟的,回想起自己剛剛那些話,好像是太過了,當帝君這種話回味一遍,直想扇自己兩個耳刮子,又想到一沖動把老師給氣着了,萬一老師出了什麽事······這麽一想,也不是那麽想争贏那個問題了,要麽現在去認個錯也行啊,可他問自己,真的錯了嗎?他回答不了,也許需要很多年才能回答。

他撩起袍子,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地板上。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裏頭的聲音減弱,終于平息下去,接着,他聽見了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

徐謙是提着竹鞭出來的。

他們出門前收拾行李,徐謙特意說把鞭子帶上,省得俞兒不聽話,顏俞當時狠狠瞪了他一眼,卻不想這下竟然成真了。

那根竹鞭是顏俞小時候齊方瑾給他準備的,齊方瑾從來沒見過這麽調皮和叛逆的學生,戒尺不管用,得特地備根鞭子,但是顏俞着實聰明,故而每次闖了禍齊方瑾也是不舍得下重手的,多以恐吓為主。這根竹鞭真正用上的只有兩次,一次是顏俞八歲那年,拿竹簡去燒蟻窩,燒的還是齊家傳了幾十上百年的珍藏。齊方瑾實在氣不過,一邊痛心疾首地訓斥一邊揮動竹鞭,鞭子一落在手心,顏俞的眼淚也跟着掉,徐謙一見,立刻奔上前去:“老師莫打!”

徐謙用手一擋,那竹鞭落在他手背上,他才知道老師下手原來這麽輕,淡紅色的鞭痕一會就消去了,可是顏俞還要淚眼朦胧地撒嬌:“兄長,俞兒好痛。”

然後齊方瑾也舍不得再罰了。

還有一次,是馮淩被帶回來那年,顏俞在回廊裏偷看徐謙教馮淩寫字,就像教他的時候那樣,大手握着小手,輕聲細語,溫柔帶笑,顏俞不知怎麽的,像瘋了一樣跑回書室砸東西,撕書,魏淵怎麽也叫不停,鬧得雞飛狗跳,一個硯臺從窗戶裏飛出去,差點砸到童子的頭。齊方瑾氣急了,将他拖到院子裏一陣好打,顏俞什麽也不顧了,倒在地上撒潑打滾,喊疼的聲音直沖天際,滿臉的淚水沾着灰塵,弄得灰頭土臉。齊方瑾是真生氣了,下手很重,壓根沒有要停的意思,魏淵看得一陣陣心悸,直到徐謙趕來,護在顏俞身前挨了重重的一鞭,悶響聲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謙兒,你······”齊方瑾雙眼都直了,手中竹鞭猛地松落在地。

徐謙忍着痛把顏俞抱在懷裏:“老師,俞兒還小,再打要出事的。”

顏俞聞着徐謙身上熟悉的氣味,想到他擋的那一鞭,簡直比自己挨的這一身還要痛,一股子的委屈湧上心頭,又大哭了起來。

齊方瑾也揪心,只得作罷:“你給我跪在這裏好好反省。”

齊方瑾走後,顏俞軟塌塌地纏着徐謙,又是埋怨又是不平,徐謙推開他一點:“跪好。”

顏俞好不容易平複了一點的心情又跌進谷底,他默默挪開一點,直直地跪在地上,眼裏的淚水又湧了上來:有什麽了不起的,又不是沒跪過。

“兄長陪着你就是了。”

顏俞淚眼朦胧地轉過頭,只見徐謙在他身側端端正正地跪着,卻是一臉的溫和耐心,仿佛下一刻就要拿起書教他識字了。

顏俞又“唰”地淌下兩行淚,心中卻再也不委屈了。

入夜時,齊方瑾還沒開金口讓顏俞起來,顏俞卻已歪倒在徐謙懷裏睡着了,只剩下徐謙依舊跪着,也不知受罰的到底是誰。

可是那時的徐謙,絲毫不怪顏俞。

後來去看傷時,徐謙還心疼了好一陣,顏俞腰背整片都是青紫的,都快找不到一塊好地兒了,顏俞仗着自己有傷,纏了徐謙好幾天,根本不許他離開一丈遠,最後只得讓魏淵去教馮淩習字。

自那之後,這竹鞭就是個擺設了。

但是顏俞覺得,這回徐謙要動真格的了。

“跪好!”徐謙站在他身側,語氣嚴厲。

顏俞擡頭看他一眼,還想趁着鞭子沒落下來讨他一點不忍,他知道徐謙的,只要有一點點不忍心,就根本下不了手,可是徐謙與他對視着,眼中沒有一點要原諒他的意思。顏俞終是不抱希望了,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一咬牙,想,打就打吧。

“啪!”沒容得他做好心理準備,徐謙的鞭子就落了下來,顏俞整個人往前一晃,差點倒地,背上火辣辣的痛感傳來,只發出了一聲悶哼。

“跪好!”

顏俞撐起身體,依舊跪了回去。

魏淵在裏頭聽着鞭子撕破空氣和打在人身上的悶響,知道他這兄長平日裏不發脾氣,可是要真動氣,也不是他能攔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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