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詩經》)
今夏是魏淵與齊映游成婚,因着安南與寧成兩地相隔遙遠,魏淵無法親迎,只得先回寧成,待得齊映游到寧成時,于城門迎接。
顏俞還感嘆魏淵不得消停,成親後不久,定是要回來讀書的,來回奔波幾趟,這一年便過去了,好在魏淵從小便跟着父兄周游四方,倒也不覺得多累。
臨行前想與齊映游說句話,但是婚前不宜相見,魏淵在齊映游門前站了片刻,便算是告別了。
孟夏之時,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由安南齊宅出發,穿過蜀晉邊界,到達寧成。
出發前身披紅衣頭着彩冠的齊映游在父親與祖父跟前哭了許久,齊方瑾握着她的手:“到了寧成,須用心侍奉兄嫂,恭敬謹慎,莫要丢了齊氏的臉面。”
“映游知道。”齊映游妝都花了,“映游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祖父,望祖父保重身體。”
“去吧,再不走要誤了時辰了。”齊晏平催促道。
齊映游沒有親兄長,便由徐謙履兄長之責,用薄衾被将齊映游抱住,從房中送上車辇。一共不過百來步的距離,齊映游卻是心酸不已,她這一生,大約只有這麽一次機會能安然躺在徐謙的懷裏,卻是他要把自己送到別人的家中。
徐謙、顏俞和馮淩都跟着送親隊伍走。馮淩是第一次出遠門,徐謙和顏俞則是又有機會逃離齊宅,日日厮混在一處,自然都是高興的。
傍晚時分,送親隊伍已離開安南,齊映游掀開車簾一角,深深地回望了故城一眼,柔和的夕陽散着最後的一點光,照耀着這座都城。她就要遠走,遠遠離開生養她的故鄉,若是無事,也許今生都不會再回來了。
馮淩騎着馬趕上齊映游的馬車:“映游姐姐。”
齊映游沖他笑:“淩兒長大了,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祖父。”
“姐姐放心,淩兒會的。”
徐謙擡頭望向漫天的雲霞,遼闊無邊,顏俞策馬到他跟前,擡手擋住他的視線,徐謙趕緊躲開了:“做什麽?”
“兄長看天,不如看我。”
自從在書室厮鬧過一回,顏俞便恢複了許多,如今又跟以前一般胡來了。
徐謙笑,心想你以前也愛看晚霞的:“怎麽?就許你愛看,不許兄長看?”
顏俞眼睛直勾着他,眼珠子動也不動:“自從俞兒心裏有了兄長,便覺得晚霞實在沒有什麽可看。”
徐謙掩飾地扭過頭去,臉上已染了薄紅,也不知是夕陽照的,還是顏俞的話鬧的。
後頭的齊映游遠遠看着與顏俞打鬧的徐謙,終于确定,她的春天永遠地逝去了。
送親隊伍到寧成,正好是黃昏,夕陽西下之時。徐謙前兩日已派人快馬加鞭,早到一日讓魏淵做準備。魏淵早在城門等着了,迎親的隊伍打着火把,正歡歡喜喜地等着把他們的新婦給接回去。
城中不少百姓出來看熱鬧,寧成君的弟弟娶婦,那必是鑼鼓喧天歡笑連連的,從城門到太廟,議論聲和贊美聲都沒有停過,惹得顏俞也頗想體會一次成親的感覺。
“兄長什麽時候娶我?”
徐謙低頭一笑,反問:“可是要我行六禮?”
“六禮就不必了,你這麽大張旗鼓地親迎我一回就行。”
徐謙倒是想,只不過他們現如今在一起就已是困難重重,更談何六禮和親迎呢?罷了,大喜的日子,莫要想這些事,徐謙沉默地拉着他的手,便當作是回答了。
實則顏俞的心思比他還要淺,別說親迎了,徐謙這麽拉着,就已經讓他高興得不行了。
紅蓋頭下的齊映游看不出神情,自顧自歡喜的人們大約也從沒想過,那紅蓋頭下也會有沉默的悲傷和難言的苦痛。她一路盯着異國他鄉的地面,想到自己的後半生便要在這裏度過,心中滿是酸澀,但是她不能哭,她是安南齊氏的女兒,此後是寧成魏氏的新婦,再悲傷難言也只能自己藏着。
魏淵在新房中掀開齊映游的紅蓋頭,不出所料,看見了她眼中閃爍的淚光,輕聲道:“無妨,今日雖是大喜,你心中必是傷心的,若想哭,便哭吧。”
魏淵不說還好,一說齊映游就忍不住了,一眨眼,飽滿圓滾的淚珠順着臉龐就下來了,又覺對不起魏淵,趕緊擦了淚:“兄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都是不自由的,你若不願意,我不勉強。”
“不是,”齊映游下意識地回了句,之後卻又不知道要說什麽了,“我只是······”
“日後不必改口,仍喚兄長便可,你要什麽,都可與我說,我必定會周全你。”
她想,她該是幸運的了,遇上的是魏淵,而不是別人。
俎上擺着切好了的牲肉,魏淵取過匕,送了一口肉到齊映游嘴裏,自己也吃了一口:“共牢而食。”
齊映游看着他,眼中的淚花也漸漸收了。
接着,兩人又各自拿起酒瓢飲酒,夫婦之義立。
徐謙幾人不好在北魏留太久,過幾日便回去了,馮淩是很舍不得映游姐姐的,但是那已經是別人的新婦,以後想見是很難的了。
“與映游好好的,”徐謙說,“兄長等着你回去。”
雖說成婚了,但魏淵還是要回齊宅去求學的,只不過要晚一些罷了,魏淵點點頭:“兄長一路小心。”
馮淩在後頭欲言又止,終究什麽也沒說。
他想,還是會有機會的,他一定會再見到映游姐姐的。
回來後,颠鸾倒鳳了一段時間,顏俞趕緊把當初在雲水樓上對趙肅許下的淩雲壯志撿了回來,開始勤勉讀書,每天上完早課之後就去藏書閣讀書,一時間像變了個人。
齊方瑾看他頻頻在課上參與讨論,有時說出的話雖然離經叛道,但确實勤奮刻苦了許多,徐謙也詫異着,一日深夜便問他最近是怎麽了。
“沒怎麽呀,”顏俞說謊不用打草稿,徐謙大概是料不到同床共枕這麽久都換不來顏俞一句實話,“就是想讀書,難道只許兄長才學滿腹,不許俞兒刻苦用功嗎?”
徐謙知道不是真話,但他不願說,也不想勉強,于是住了口,不再多問,摸了摸他汗濕的頭發,抱着他睡了。
第二日,徐謙也上了藏書閣,卻發現顏俞看的正好是齊方瑾最讨厭的論辯之術。
“俞兒,你怎麽回事?”徐謙迅速将書合起,“你明知老師不喜歡善辯之人,怎的還看這些書?”
顏俞撇撇嘴,滿不在乎地道:“老師最喜歡的是你,即使我不看這些書,他也不會喜歡我。既然這樣,看不看有什麽區別?”
說這話,還有沒有良心了?徐謙心中憋悶,卻并未罵人,只說:“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可是兄長啊,我不要做君子,你又不是今天才知。”
徐謙聽完這話,竟是無言以對,倒真真應了那一句“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只默默地将書放回原處。
“若兄長說不喜歡,我便不看了。”顏俞看他頗為失落的模樣,抓住機會便要在口頭上占他的便宜。
但君子有時實在無趣,只低聲呵斥一句:“放肆!”
顏俞裝作洩氣的樣子:“好,我放肆。”身體卻悄悄一轉,趁着徐謙不注意把書藏到了身後。
這一年秋天,東晉已沒有貢品入楚,只剩下北魏和蜀中還乖乖地湊夠了貢品上交,又聽說晉王今年在宮廷中用了八佾的舞蹈,而那本該是帝君才能用的,這兩件事一傳開,又鬧出了一場風波,一時之間,安南的街頭巷尾都在談論此事。
朝堂之上,罵秦正武的不在少數,更有甚者開口閉口皆是出兵攻打東晉,要求收回東晉的領土,褫奪晉王的封爵。
這些話說着容易,可秦正武如今是擺明了不會聽大楚的話,若是真打起來,大楚也占不到便宜,李道恒一下子未能決斷,任由大臣們相互吵了好幾天。
齊宅也為此沉默了很久,齊方瑾終日神情凝重,徐謙則負手在院子中踱步:“君不君,臣不臣,禮樂崩壞。”
顏俞聽完徐謙這句感嘆,直接反駁:“兄長看到的是君不君,臣不臣,禮樂崩壞,但是俞兒看到的卻是國不國,家不家,百姓流離失所,易子而食。”
徐謙回過頭來,驚異地看着他,他早知道顏俞和他在這些事上不是一路人,只是天真地以為顏俞這段時間來是有改變的:“你可知,國不國,家不家的源頭正在于禮樂崩壞?”
“不,是在于一個不配擁有天下的帝君!”
“帝君乃是天之子!”徐謙語氣嚴厲,別的事他可以讓着顏俞,唯獨此事不能,“這是天道所在,非人力可改!”
天之子?他斷不會相信天有這麽荒淫無恥的兒子!“兄長,你們為什麽老是說天啊道啊,可這些東西是什麽呢?是他們生出了千手千眼來控制和屠戮百姓嗎?還是誰把天和道變成了千手千眼?”
“天下之大,必有治理者,帝君便是在替上天治理大楚!”
顏俞不躲不避,在這些事情上,他是不害怕徐謙的,比起徐謙,他更怕荒野中哀鴻遍地的枯槁景象,還有許許多多像孫秋意和他一樣的悲慘命運。“可我,未必願意接受上天治理。”
“你是要逆天而行?”
顏俞看着他,笑得有點凄涼:“兄長為何想不明白?從來就沒有天沒有道,禮法是人寫出來的,規矩是人定下的,疆域是人劃出來的,沒有什麽是原本就有的。”
“那是你在無視天道無視君父!”
“是天道和君父先無視了我!”顏俞想起自己殘破不堪的童年,還有那漫長無邊的饑荒隊伍,想起那空洞地望向自己的眼神,他們就是被上天,被帝君所統治管理着的,但是上天和帝君給了他們什麽?突如其來的災難,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痛苦,以及比今天更加黑暗的明天。
他又想起春獵那一日,若不是那一場火,若不是知夜君,他恐怕會玉碎成泥。
“俞兒活一日,蒼生命可改!”這是他對天下和自己的承諾。
徐謙失望并無奈地閉上了雙眼:“你可知,從安南再往南,冬天便不會飄雪;從永樂江往北,春天就有河水解凍。即使梅花再驕傲恣意,你也不能讓它盛夏開放。這世上,每個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若是每個人都如你所想,便要亂套了。”
“那是你們的套,”顏俞聲音也低了些,但是仍然堅持己見,“是拿來禁锢別人的套,現在這個套壞了,廢了,修不好了,我換一個!”
“不可理喻!”徐謙徹底失去了耐心,甩袖子走人了,只剩下顏俞一個人在院子裏。
作者有話要說: 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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