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30

顏俞與徐謙吵了那一架,此後便多日不說話,讀書時各讀各的,有問題時寧願去問齊方瑾讨罵也不願意多看徐謙一眼,每當氣漸漸消了,偷瞥到徐懷谷那平靜無波的表情便更氣了,徐謙倒也沉得住氣,一雙眼睛好似自動過濾了顏俞這個人一般。如此反複幾輪,初冬之時,魏淵回到了齊宅。

齊方瑾少不得要問他些齊映游的事,魏淵只道一切都好,只是映游剛離開安南,頗有些思念家鄉親人。

齊方瑾對此很是滿意,女子有歸,離家總是必然的,侍奉好丈夫,才是她們真正的歸宿,至于思家,待得她知道北魏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便好了。

魏淵回來,也算是救了顏俞,許多事情他可以跟魏淵讨論,既不用與徐謙和解,也不必去齊方瑾那裏讨罵,簡直兩全其美。

說起東晉今年的事,魏淵也有所耳聞,顏俞問:“北魏地大物博,為何不從背後支援蜀、晉兩國,若是三國合縱,一同反了大楚也不是不可能?”

這樣的話,顏俞想說很久了,只不過他還想活久一點,因而并不與齊方瑾和徐謙争論,至于魏淵,向來是個随心的,雖然想法不同,但無論說什麽都是可以的。

魏淵果然沒說他大逆不道,只淡淡回答:“魏王庸碌,只想在亂世之中茍全而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顏俞憋了太久,說到興頭上,忘了魏淵正是北魏人,還是魏王的堂侄,順帶連他也罵上了,“北魏人貪生怕死,恐怕死得比別人都要早。”

魏淵也不在意,只嘆息一聲:“生死有命,何苦強求?”

“因為這亂世,死的都是不該死的人,而真正該死的還在那宮殿裏享樂。為了那些無辜的生命,我偏要強求!”

“俞兒,”魏淵不知怎麽的想到了一句不太吉利的話,想想也可當成規勸,“過剛易折。”

“若我能以一己之力換得世間安寧,死又何懼!”

顏俞性子倔,根本勸不住,魏淵不再言語,只是不知,那一天何時會到來。

顏俞因着把心思都放在跟徐謙鬥氣上,前幾日降溫時也不大注意,魏淵提醒他要加衣服,他草草應了一聲,過後也沒放在心上,只在讀書至深夜時,偶爾忍不住打個冷顫,這才發覺天氣已然這般寒冷。

徐謙有心晾着他,倒也不主動求和,這兩人各幹各的,不知不覺間,安南第一場冬雪便悄然來臨。

顏俞前一天晚上讀書至晚,從藏書閣回來時只覺渾身發抖,看見徐謙房中昏黃的燈光,想起那一年,也是這樣寒冷的夜晚,他雙袖中藏着朵朵飽滿的梅花,心中藏着他的兄長,歡喜與溫暖之意便可與這天地的寒冷對抗。

如今也寒冷,卻是不歡喜了。顏俞在房外呆站了一會兒,轉身回去了。

倒不想,下雪這一天,顏俞卻是發起了熱。

早晨起來便要去上早課的,顏俞一起身便覺天旋地轉,頭沉得像個大秤砣,童子來看過後,趕緊去跟齊方瑾說,那時齊方瑾已經在書室裏等着要罰他了,聽說他病了,只得吩咐他好好休息,不必出來。

魏淵卻是看了徐謙一眼——要去看俞兒了?

徐謙不點頭也不搖頭,搞得魏淵一頭霧水。

外頭雪很薄,不均勻地鋪在地面上,人腳踩過,便髒兮兮的,沒有半分去年在蜀都中看到的純潔與壯闊,顏俞生着病,還分出半顆心懊惱了好一陣。

顏俞本就多慮,病中更是思緒萬千,醫師來看過,并不嚴重,午時前魏淵也來了,只說了幾句話就要走。顏俞本想開口問徐謙知道了沒,又想,這麽一問不就是低頭了嗎?硬是生生忍住了,待得魏淵走後,他一會盯着窗外,盼着那個人的身影出現,一會又朝門口看,好似看着看着那門就要被打開了,可是不管是那門還是那窗,都沒有給他一點希望。

他都病了,徐懷谷也不來看他,他死了算了,死了再讓徐懷谷後悔去,最好悔青他的腸子,讓他肝腸寸斷,哭都沒地方哭去!顏俞狠狠掼開身上的棉被,大有我幹脆就這麽凍死的氣勢,然而這氣勢不過一瞬,冷氣襲身,簡直從五髒六腑冷到身外,猛然打了一個冷顫。顏俞吸了兩下鼻子,心想,我要是這麽凍死,還不讓徐懷谷笑死了?想着又悻悻把被子蓋上了。

童子把藥送了進來,顏俞聞了聞,好似苦得要命,又沒辦法,只得捏着鼻子給灌下去了。

夜間雪急,滿城飛舞,如早春楊花,白雪壓枝,天地間是均勻的一層潔白,雖無更北方的浩茫之景,也別有淡雅之致。

顏俞再次醒來時,燒已退,天氣也不似前幾日寒冷,他賴在床上,懶洋洋的不想動彈,卻忽然被窗邊的梅花點燃了。原本窗邊放了一只空花瓶,從來不插花,今日卻突兀顯現一枝盛放的紅梅,上頭的梅花朵朵争相開放,勇敢無畏,在這熟悉如常的房裏添了一抹孤傲之色。顏俞心頭一顫,光着腳走至窗前,想伸手又怕玷污了似的縮了回來。

是他的梅花!他應該去外面看看他的梅花!

這麽想着,他立刻轉身,草草穿了鞋子,抓起一件裘衣就奔了出去。大雪初霁,顏俞踏着雪迎着光,整個人都跟着亮了起來,如同遠處的天光,潔淨而通透。

“我的梅花!我的梅花開了!”顏俞仰頭嗅着梅香,在空曠的院子裏歡喜地叫着,幾乎叫出了回聲。

時間還早,齊方瑾還未到書室去,遠遠聽見這聲,心想病是好了,又得開始鬧騰。

這是徐謙為他栽的梅花,飽滿鮮豔的花朵綴在枝頭與枝桠之間,在天地間的一片潔白中仿佛一團團小火焰,熱烈奔放地燃燒,顏俞光是這麽看着,便覺冬天也不甚寒冷。

恍惚間,顏俞感到有人在注視他,他的身體認得那樣的目光,溫柔平靜,像早春時的桃花,夏日薄暮的晚霞,像永樂江上搖晃的小船,還有聚峰上沉默的陽光。

顏俞轉過頭,明知是徐謙,還是有幾分遮不住的喜悅,想到剛剛自己像傻子一樣在樹下大喊,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淩亂的頭發,胡亂開口:“我的梅花,它開了。”

徐謙擡頭看看,複又轉向他,依舊雙手負在背後,站在原地,不曾走近,只應一聲:“嗯。”

顏俞心想好沒意思,他都主動說話了,徐懷谷怎麽還端着這架子?卻轉念想到房裏的梅花,疑心是他,歡喜之餘又怕不是,說出來反倒落他笑話,竟也不知要不要講。

顏俞猶豫間,徐謙已走了過來:“外頭冷,回去吧。”

“我不回去。”顏俞賭氣道,卻不想連朔風也幫着徐謙,剛剛還一片寧靜,這會一陣風過,連梅枝都簌簌抖動,顏俞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冷顫。

徐謙伸出手去:“兄長帶你回去。”

要是再拒絕就真的沒意思了,算了,放過他吧。顏俞凍得沒知覺的手一碰到徐謙掌心的溫熱,立刻什麽都給忘了,那些天堆積的委屈紛紛湧上心頭,一股子全化作了眼淚盤旋在眼眶裏。

這算什麽呢?顏俞想,為什麽兄長就不能認為我是對的呢?我明明······就算這樣,他也不能這麽久不理我啊!我病了也不來看我······

還沒想完,顏俞已被帶回了房中,徐謙轉頭一看,實在哭笑不得,他分明張了一雙豔絕的丹鳳眼,卻是這麽一副淚眼汪汪的無辜姿态,一肚子的話都叫他這個眼神給眨巴沒了。

“想什麽呢?”徐謙抓過他另一只手,也是冷冰冰的,便拉着他上了床,厚實的棉被緊緊裹住,連個縫也不給留。

顏俞昨日躺了一整日,今日怎麽還躺得住?兩手掙出棉被,就要掀被起身,徐謙斥道:“別鬧!”

于是顏俞雙手又垂了下去,徐謙握着他的手:“再歇一日,兄長給你端藥來。”

顏俞卻是抓緊了他的手不讓他走,甕着聲問:“你昨日為什麽不來看我?我要是病死了,你就再也見不着我了。”

“說什麽傻話?”徐謙沒有告訴他,他昨天喝的藥都是徐謙在廚房裏看着熬的,只是安慰道,“以後不會了。”

“梅花······”顏俞說了兩字便不再說了,他想,若是徐謙折來的梅花,他不必說完徐謙也知道,若不是他折來的,就當是随口一說。

徐謙轉頭看了一眼窗臺的花枝,笑道:“必是最好的梅花,才配得上俞兒。”

那當然,顏俞得了這句話,懸着的心總算放回了原處,又添了半分得意,沒兩刻又睡過去了。

元日将近,魏淵今年須得辭行歸家,他是成了家的人,再不能同往常那樣胡鬧的,走前叮囑了顏俞一番:“我走了,過幾日兄長也要回去,這家裏頭就是你管了,莫要惹老師生氣,等着兄長回來,嗯?”

顏俞恹恹地應了一聲,他并非十分舍不得魏淵,只是一想到這房子裏頭居然沒人陪他玩了,那可不是十萬個不情不願?

魏淵說罷又轉向馮淩,剛開口喚一句“淩兒”便不知道說什麽了,只好笑道:“淩兒比俞兒還懂事些,倒也不需兄長囑咐什麽。”

其實馮淩是很希望兄長能握着自己的手說幾句話的,魏淵要是說了,他就能順勢讓他幫自己給映游姐姐帶話。他看着幾個兄長,一兩句話便知情深意重,一到自己這裏卻是什麽都沒有的,唯一疼愛自己的映游姐姐還嫁去那麽遠的地方,這麽一想,心中不免難過。可是他不敢說,也不知道要怎麽說,便順着魏淵的話點頭了。

魏淵離開後,徐謙把齊宅的一切事情都打理好了才歸家,好在他家就在內城,若是有事也能及時照應,于是和顏俞糾纏一番便也走了。

這一年的元日,比起前兩年來,冷清不少,齊方瑾想,或許是自己老了的緣故。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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