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進門
機緣已至。
七年的時間拆成零碎的一個個時辰, 他仿佛已經等了一輩子那樣漫長。
他經常會做一些不好的夢,但是幾乎不會覺得害怕,因為他知道它們是假的。
可是唯有一次他覺得害怕, 是他夢見自己白發蒼蒼,坐在屋檐下和冰糖阿海一起看雪。
他并非是怕衰老, 星君是不會老的, 這是個多麽虛假的夢。
但他莫名地想到如果他好好地活到了該白發蒼蒼的歲數,說明即熙也在這個世界上某處好好地活着,一生無災無憂并不需要他的庇佑。
他們兩個人都活得很好, 然而再也沒有見過面,甚至沒有産生過任何聯系,結局是不可深究的緣淺。
在那個夢裏,他第一次因為恐懼而落淚。
他恐懼這與她失去關聯的漫長一生。
他雖然很擅長等待,但時常也會覺得, 他或許再也等不到了。
但她終究歸來,她說她愛他。
雖然只是不确定的機緣, 只是應時而變, 也足夠讓人歡喜。
——她真的愛你嗎?她真的懂得愛情嗎?她只是太在乎你了, 知道你愛她便自以為對你的在乎就是愛。你其實不信她, 不是麽?
心底裏那個聲音懶洋洋地嘲諷道。
這位老朋友總是看不得他開心, 當然也看不得他太傷心。
雎安淡淡地笑笑, 其實除去那甚至令他動了殺意的嫉妒之外,他很能理解寧欽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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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早知道自己生命短暫的原因, 即熙永遠活在當下, 她的灑脫也意味着她把世上的這些事情看得很輕,并随時做好了失去一切,包括生命的準備。
意味着每個出現在她生命裏的人, 對她而言似乎都無需執着,無足輕重。她不會去仔細計劃她的未來,所以沒有人一定會被規劃在她的未來裏。
比起愛情,她擁有的更多是熱情,淺顯短暫而熾烈的熱情。
即熙此時翻了個身,正好壓在雎安的胳膊上,讓他無法動彈。于是雎安嘗試着抽了一下沒有成功,便趴在床邊,任她枕着他的胳膊入睡。
“我想要相信她。”雎安這麽回答道,頓了頓,他說道:“至少此刻。”
第二天,崇山峻嶺環抱的白帝城門前就出現了一主一仆——還有一只雪狼。
即熙到底還是沒有真的讓雎安穿那招搖的紅衣,她給雎安換了一身穩重的墨藍色斜紋的衣衫,如水墨丹青般俊逸,又幫他仔細地遮住了額頭和眼睛上的星圖。
白帝城人崇拜眼睛,順帶着就貶低盲者,認為失明是被神靈厭惡降罪,所以在白帝城裏盲者只能做下等人的活計。
聽到這個消息時雎安便主動提出入鄉随俗,他便暫時扮作即熙的仆人。
此時即熙正咬着糖葫蘆偏過頭看着守門人,發間的金穗随之搖晃,她嘴裏含着糖葫蘆,口齒不清地說道:“麽麽?狼是兇獸不能入城?誰告訴你它是狼了?”
即熙揉揉正坐在地上打哈欠的冰糖,笑道:“冰糖來叫兩聲。”
冰糖有些委屈地看了即熙一眼,它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然後不情願地“汪汪”兩聲。
這實在有損它的狼格。
即熙揉揉它的頭。
學得真像,進城了獎勵你肘子吃。
守門人彎腰驚訝地看着這只渾身銀白的大……大狗,這怎麽看也不像是狗,但是狼居然會這麽乖順?
見守門人有所松動,但還是不肯相信,即熙便讓冰糖表演了一遍頂毽子,鑽圈,甚至于算算數,這些都是她和冰糖平時玩的小游戲,當冰糖準确地在地上劃拉出即熙讓它算的數字之後,守門人的眼睛都直了。
“我家冰糖和普通的犬只可不一樣,它可是天狗!”即熙拿出了她一本正經說瞎話的能力,煞有介事地說:“就像這白帝城的白帝尊上,人家是神仙下凡神通廣大,那是天人。我的冰糖呢也是神仙下凡聰明非凡,所以是天狗。這白帝城的大門走過這麽多凡人,想必拉低了大門的仙氣兒,就需要我們家冰糖這樣的天狗來撐撐場面。”
守門人被即熙這一番話繞糊塗了,他嘟囔着:“麽麽天狗……”
“難道你在別的地方,見過這麽聰明的狗嗎?”即熙說得理直氣壯。
守門人愣了半天,搖搖頭。
在即熙準備一鼓作氣說服守門人時,卻聽見一個清脆婉轉的女聲傳來。
“師兄?”
即熙轉頭看去,只見一位嬌小美麗的藍衣女子正驚訝地望着雎安,眼裏滿身驚喜。她二十多歲的年紀,背着行李站在城門邊,也是要進城的人。
正在即熙努力思索這位眼熟的姑娘是誰時,雎安已經喊出了她的名字。
“想容?”
姑娘面色微紅,點頭道:“是的,我現在叫韓想容。”
聽到這個名字即熙便想起來了,這是想容師姐。
想容師姐大她三歲,在她剛剛進星卿宮時,想容是有名的美人和才女。後來想容師姐得知生母亡故的消息,痛不欲生,深感無法斷絕父母親緣關系,無法作為天下人的星君,便自請退籍離宮了。
當時整個星卿宮都十分惋惜她的離去,她在當時是很有希望成為星君的。
沒想到她的家鄉居然是白帝城。
“小李,你認識她?”即熙把手放在雎安的肩膀上,裝作驚訝地說道。
聽見即熙叫雎安小李,想容愣了愣,繼而意識到他們不想暴露身份。她轉向守門人,遞上自己的文牒:“孫大哥,這是我的文牒,這兩位是我的朋友。”
顯然守門人認識想容,便大手一揮:“你的文牒我還用看嘛,既然是想容的朋友啊,來來來,進來吧。”
借了韓想容的光,即熙和雎安便帶着冰糖順利地進入了這座白帝城,阿海早已飛進城中,見他們進來便飛到雎安肩膀上落下。
白帝城位于山谷之中,青山環繞碧水東流,依山而建許多吊腳小樓,風景秀麗。韓想容同他們一起在街上走着,她的目光始終追随着雎安,此時好不容易移到即熙臉上,好像終于想起來這裏還有個陌生人似的。
“這位姑娘是?”她問雎安道。
即熙背着手微笑道:“我是蘇寄汐。”
這顯然已經是無人不曉的名字了,韓想容愣了愣,立刻就想要行禮:“原來是師母……”
“別別別,你已經離開星卿宮了,不必叫我師母。而且我現在假裝的身份是個未婚的小姐,你就喊我蘇小姐罷。”即熙拉住韓想容,制止了她的行禮。
頓了頓,她指指雎安:“你也別叫他師兄,一喊就暴露了。現如今他扮作我的仆人小李,你随意些。”
韓想容看看即熙,再看看雎安,有些艱難地說:“小……李大哥,我喊你李大哥罷。”
雎安笑着點點頭。
韓想容說她如今同兄嫂一起生活,她兄長便是開客棧的,若是雎安和即熙沒有定下住處,便可以随她一起在她兄長的客棧歇息幾天。即熙和雎安來此處正需要和當地人打聽消息,便欣然應允了。
韓想容在前面帶路,雎安和即熙在後面跟着她。即熙眯着眼看着韓想容的背影,覺得不太歡喜。
她歷來是最喜歡美人的,像是韓想容這般的美女,她見了通常是心情舒暢喜笑顏開,但不巧她剛剛想起來一樁事。
這位想容師姐,正是她見過的第一位向雎安表白情意的姑娘。
那還是她入星卿宮的第二年,雎安還是十七歲的少年,某天晚上她偷偷去宮裏比屋檐還高的老梨樹上摘梨吃,吃着吃着卻看見旁邊的屋頂上坐了兩個人,借着月光她發現正是雎安和想容師姐。她叼着梨蹑手蹑腳地爬近,抱着樹幹偷聽二人說話。
想容師姐在哭,淚珠一簌簌地從她的臉邊滑落,讓即熙想起文曲星君剛剛教過的“滄海月明珠有淚”,月光下的想容師姐仿佛真的泣淚成珠了。她說着她年幼時她母親如何疼愛她,如今母親死了她卻不能去奔喪,也沒有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師兄,親緣在我心裏分量太重了,我沒法像你和柏清師兄那麽無私,我不能成為一個好星君,辜負了星卿宮多年的教導。
想容師姐抽泣着說道。
雎安專注地看着想容師姐,眼神如廣闊的海洋,即熙想她很少看雎安這麽專注地看着一個人。他給想容師姐遞上手帕,說道——別這麽說,想容你并沒有辜負麽麽,挂念家人不是錯事。
——我們都很喜歡你,只是不舍得你離開罷了,并不是怪罪你。
想容師姐拿着雎安的手帕,她怔了怔,小心地握緊了那繡了一個“安”字的手帕,擡眼看向雎安。
——師兄,我已經自請退籍離宮,過兩天就要走了,但我有件事情一直想要跟你說。
——我們一起長大……我喜歡你……我一直都喜歡你……你知道的罷?雎安沉默地看着想容,想容咬着唇笑起來說:“沒關系,你不用答複我。反正我也要走了,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就……想讓你知道而已。”
說完起身抱住了雎安的肩膀,顫聲道:“再見了,師兄。”
“以後多保重,想容。”雎安拍拍她的後背,這樣說道。
當時的即熙對雎安了解還不深,還沒有這世上誰都配不上雎安的覺悟,只是靠着梨樹幹叼着梨子遠遠地看着這一幕,覺得這是話本裏才有的舉世無雙的一對璧人,般配極了。
想容師姐大概是唯一一位,她曾認可與雎安相配的人。
呔,誰讓她那時候少不經事見識淺薄,他娘的竟然會産生這種錯覺?
“你還記不記得,想容說過喜歡你,她抱你你都沒有拒絕她,你是不是也喜歡過她的?”即熙靠近雎安,豎起手掌在嘴邊,小聲逼問道。
雎安挑挑眉毛,笑道:“你怎麽知道她說喜歡我,還抱過我?”
“……你甭管我怎麽知道的,你老實交代!誰還沒個過去,我很大度的。”即熙做出一副寬和大度的樣子,卻暗暗捏緊了他的手臂。
“嘶。”雎安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即熙立刻松了手,有點着急:“手臂現在還痛嗎?你怎麽就讓我枕着你胳膊睡了一夜呢,胳膊肯定會被我壓麻啊,你把我叫醒嘛。而且你還趴在床邊睡,着涼了怎麽辦?你就上榻跟我一起睡啊,我們都這個關系了,有麽麽好介意的……”
“小姐。”雎安抓住她的手腕,簡單的兩個字裏卻有些制止的意思。
即熙忽然意識到自己聲音有點大,她慢慢轉過臉去,便看見韓想容一臉震驚地看着他們倆,顯然關于雎安胳膊的那一番讨論,她是聽見了。
即熙哈哈一笑,裝作麽麽都沒有發生一般,指着旁邊的客棧說道:“想容姑娘,這就是你兄長的客棧?”
韓想容怔了怔,她看看客棧的匾額,像是堪堪反應過來似的,有點磕巴地說道:“是……是這家。”
作者有話要說:冰糖和海哥許久沒有露面,讓他們出來給大家瞧瞧→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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