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子肖其父

一中在明面上是不準許學生帶手機的。

現在是晚自習時間,蘇慕善趁人少,躲在衛生間隔間,悄悄跟家裏打通了電話。

眼鏡碎掉的事給王琴一講,果然少不了挨幾聲數落。

“算了,壞掉了重新換吧。學校外面的眼鏡店行不行?要不要明天我過來,帶你去醫院驗光?”

“不用了,我已經在學校配了。”

店裏生意忙,走不脫人。

聞言王琴舒了口氣,又問她頭疼不疼,配完眼鏡 * 的生活費還夠不夠。

“頭沒什麽事,錢也夠的,對方賠錢了。”

“那就行,你在學校好好讀書,別想其他亂七八糟的事,店裏還忙,媽媽晚點再跟你回電話了。”

“……好。”

挂了電話,蘇慕善把手機藏回寬大的校服褲兜,走出去衛生間時下意識往鼻梁上一推。

推了一手空氣。

眼鏡配是配了,但不太适應度數,頭暈,她走出來時就沒帶。

當時,秦思思特地幫她挑的一個好看的鏡框,對着鏡子,銀色的金屬邊鏡框挂在鼻梁上,少女的五官明晰清澈起來,但她抿着唇一言不發,還在想在球場看到的那一幕。

許是秦思思以為她心有不快,笑着寬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早應該換掉那個黑框眼鏡的,你看這個多好看呀,把五官全襯出來了,還有種清冷學霸的氣質。”

真的好看麽?

蘇慕善沿着走廊往回走,擡眸望見初升起的月亮,光芒清冷如水。

如果在幾天前,思思對她講這種話,她肯定會斂眸淡笑,心裏悄然雀躍,埋下一顆種子,再開出一朵花,不會像現在這樣。

太凄涼了,她甚至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從自以為是的确幸裏抽離,難過、辛酸,還有不甘,都是無處存放的。

一開始蘇慕善認為自己足夠理智,不會動辄被感情左右。

最開始關注他,也是因為少年身上,有股她從未有過的,并且渴望的叛逆與放縱。

所以接受他的游歷花叢,是她承認這份隐秘的前提,她本來覺得無可厚非。

可是那個雪夜,蝴蝶撞進風裏,還有幾次兩人心照不宣的隐秘,将他們暗中牽連,她終于承認,自己也是普通人,永遠想貪圖更多。

今天的那一幕,就算是給自己打醒吧。

謝臻會和方芊分開,遲早會有下一個人;而他們始終所隔雲海,她不可能為他下沉,他更不可能向她走來。

暗戀是盈虧自負的。

只要她不要再進一步,只是靜靜地看着他,恢複到以前平常的心境,難過總會少一些。

而意外總在人還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出現。

蘇慕善走進教室,發現今晚自習,前排居然坐在個人。

他還是下午傍晚那件T恤,外面套着件純黑的薄外套,信手翻動今晚發下來的試題。

只遲鈍了一秒,她默默抽空雜念,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從前門到座位上,足足又三米多距離,她全程沒有看他,即便她有種被凝視的錯覺。

畢竟之前,她就是錯信太多次,從前有多心猿意馬,現在就有多心如止水。

蘇慕善按部就班坐下,拿起桌上的新配的眼鏡,展開眼鏡腿準備戴上。

這時,謝臻轉過頭,小聲叫了她一聲。

手上的動作一頓,少女擡頭,“幹嘛?”

流動在他眼睛裏的光芒凝結了片刻。

這是謝臻第二次見她沒戴眼鏡的樣子。

頭頂的燈管發着銀色的光,照得她臉上白白淨淨,微紅的前額上搭着 * 絨絨的碎發,面容柔和流暢,雙眼尤其明亮,野生眉濃淡剛好,眉峰明晰,輕微上揚,聚一股英氣。

第一次是在那個雪夜,大概那晚天黑,他不似今天發現這麽多。

謝臻很快回過神,“……能抄下今天晚上的英語作業嗎?”

出手給了許彥臣一拳已經超出了他所在的立場,他現在委實問不出,她是不是還好。

“我還沒寫。”蘇慕善平淡地收回目光,眼鏡腿挂上耳後。

說完,她埋下頭,筆尖跟着英語閱讀的字母一行行地往下走。

謝臻疑惑自己怎麽開罪了她,她今晚又為什麽冷淡成這樣。

他說:“你配新眼鏡了。”

“嗯。”

少女黑漆漆的發頂冷漠地對着他,頭也不擡,只在試卷的某個選項上劃出一個對勾。

謝臻咬了下牙根,他的下颌線微繃,忖度之後仍覺得今天的事故,他有千絲萬縷、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漫不經心,看了眼她的卷子,“那個,剛剛在球場……”

最終視線仍舊忍不住,眸光落到她前額,“……你,還行嗎?”

捏住的筆尖只是輕輕一動,蘇慕善繼續讀題。

他看到了她,所以從場地裏出來的麽,但別忘了他後面還跟着個女生。

“去醫務室開藥了嗎?”他竟然有點锲而不舍。

蘇慕善擡頭,“沒什麽事,藥開了,你轉回去吧,晚自習不要講話。”

謝臻喉嚨一緊,手心裏的東西又塞回了兜裏。

八點半,下晚自習。

好久沒有在這個時間點,跟着一大隊人流走出教學樓了,周遭摩肩接踵,旁人三兩作伴一起,謝臻一個人竟然感覺有點凄涼。

走出校門,陳一昂電話催過來了,說晚上約好了打戰隊比賽的,他人怎麽沒來。

“人姑娘還在等你呢。”

“……誰?”

“李意歡呗。”陳一昂頓了頓,“追你那麽久了,你倒是表個态啊?”

馬路上,鳴笛間斷,交替的近遠光燈刺眼,謝臻腳步一頓,就站在路邊。

他捏着手機:“她什麽時候追我了?”

“草,謝臻你能不能做個人,不答應也不拒絕是什麽意思?老子都覺得你渣!”

陳一昂随後又是一堆罵他的話。

謝臻耐着性子聽完,“我尋思着之前,我一直這樣,也沒被你這麽罵過。怎麽,這回急了?你急了,就上呗。”

“滾,人家喜歡的是你。”

謝臻口吻與己無關起來,“她自己說要跟我當哥們,當朋友,我怎麽好意思下手?”

“少給老子放屁裝傻,”陳一昂說,“有哪個女生找你講話,是要跟當朋友?”

握住手機的掌心無端地收緊了一下。

謝臻想起那雙眼睛,目光幽深,有時候清澈如淺溪,有時候又如一眼望不到底的潭。

“哎,怎麽不講話了?”

謝臻回神:“……嗯?”

陳一昂:“一碼歸一碼,認真的,今天傍晚下課哪會兒,你跟許彥臣怎麽回事。”

“……沒怎麽回事。”

“別裝啊,砸到蘇慕善你才 * 過去的,當我沒看見?”

謝臻想了想,說他誤以為許彥臣故意的,就沒忍住。

但後來說清楚了,許彥臣只是想讓人撿個球再搭讪,結果沒控制好,直接砸人腦袋上了。

他又補充:“我不喜歡她,壓根不是一路人。只不過覺得,如果當時我跟許彥臣直說了,後來估計就沒這茬了。”

多多少少,有些愧疚在身罷了。

陳一昂沉默一會,“那你今天不來了?”

“……嗯。”

回到公寓,是十五分鐘後。

輸入密碼,打開門,客廳的吊燈亮着,玄關處放着一雙漆光油亮的皮鞋。

不速之客。

謝臻太陽穴抽痛了,沒換鞋,直接繞過隔斷進來。

果不其然,謝振東正靠在沙發上,膝蓋上放着報紙,一手翻動紙頁,一手端着杯白煙袅袅的熱茶。

用的他的馬克杯。

謝振東擡眸,抿了口茶水,“回來了,今天知道我要來,沒逃課,還專程上晚自習了?”

謝臻不想見面就發火,他徑直走到卧室找到手機充電口,“你來幹嘛?”

“你吃我的,喝我的,我是老子,我來看你一眼,都不行?”

謝臻剛走出到卧室門,“沒記錯,今兒是高一月考完開家長會,您看完謝逸,再順帶來看我一眼吧?”

登時,謝振東臉上有點挂不住了。

說得也沒錯,自從元宵節那天在家裏大吵一架,父子二人近一個月沒再見面。

當時謝臻罵人的勢頭猛,連帶自己,也要把謝家祖宗十八代罵進去,他一時怒氣上頭,随手拿了煙灰缸砸過去。

聽謝逸說沒中要害,謝臻傷得不重。

但畢竟是親兒子,謝振東說不心疼是不可能。

他早前就想過來看看,但一直拉不下臉,這次來給謝逸開家長會,确實算給了他過來一趟的由頭,雖然,已經太遲了。

謝振東壓了壓脾氣,“能不能好好說話,吃喝用度,我沒少你一分錢的,你跟我講話,非得跟吃了槍藥似的?”

謝臻看了他一眼,笑了,“哪敢冒犯您?”

随後陷入沙發上,打開手機,玩游戲裏戰鬥的音效充斥在空間裏。

沒說兩句,父子之間已然劍拔弩張。

謝振東耐着性子,也不打算走。

約莫一把游戲結束,謝臻有些不耐煩了,把手機丢開,“您有什麽事兒,直接說就成了,說完也早點回去,省得石姨在家等。”

謝振東:“你以為我願意看着你來氣?”

他緩了緩,把報紙從膝蓋上撤掉,背靠沙發,揚起下巴,擺出好為人師的姿态,“謝臻,我聽你班主任說,你最近在學校還行。”

“下半年就高三了,好好讀,別忘了你當時多少分進一中的,我不求你那麽高分出去,但怎麽也得考個學來,不然我謝振東丢不起這個人。”

謝振東在他面前,強行擺出父親威嚴,總讓人想笑。

這回又是先揚後抑的論調,謝臻倒想問問,他是覺得養廢了他丢人,還是只因為面子挂不住,怕教人 * 笑話了去。

“還有,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混跡在一起。不是我非要拿比較的,但你跟謝逸沒差多少,看看他,再看看你,十幾歲就逃課上網玩女人,沒個人形樣了。”

謝臻倏地笑了,擡頭眸子看了他一眼,“記得小時候,石姨那叫一個害怕,要謝逸處處跟着我學。現在我這樣,好不容易順遂石姨的心意,您又叫我向謝逸看齊了。”

“您不地道啊,這不是叫我難做人嗎?”

謝振東一手拍上茶幾,忍怒,“謝臻?”

“您交代完了吧,”謝臻懶洋洋起身,往卧室走,“講完了,就好走不送。”

字字句句,這個扭曲家庭裏最肮髒的事,又捅到眼前。

謝振東聲音發顫,“謝臻,是老子教育你,不是你教育老子!”

謝臻腳步一頓,淡淡回頭看他。

雖然發絲黝黑,顫抖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紋,皮囊還被一層體面包裹着,但湊近已然聞得到他皮囊之下的腐爛。

他老了,而自己正當年輕。

将自己的骨骼抽出做武器,再拔出去刺傷對方。

這種喋血的快.感,前所未有,來得太刺激了。

見兒子半晌不語,謝振東更氣,“謝臻,你有沒有聽我講話?”

“……聽到了。”

謝臻回過神,看向謝振東的臉,笑了,“我可如此不堪……不都是因為子肖其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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