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傷的男人和少女

熾熱的陽光讓這片黑黃相間的土地上，散發着滾滾熱浪，起伏的土丘中偶爾露出半截只剩鋼鐵框架的大廈、白色垃圾的殘骸。地球上這樣的一片被黑色焦土掩埋的地方，千年前被稱為城市，現在被則稱為荒原。

林希站在環形的發射中心遺址邊，四處張望，确定沒有人跟來後，抓住遺址上那些殘破的金屬把手，野貓一般靈活地鑽入牆壁的縫隙。

她的确是個瘦弱、剛滿十七歲的少女，但身上那種野性的機能反應，讓她輕易地在斷壁殘垣間穿梭，很快進入了遺址深處。

遺址深處很暗，她從腰間拔出照明棒，熒光中，她皮膚略顯蒼白，漂亮的烏黑眸子映出幽幽的色彩。

“喂——你還在裏面嗎？”

黑暗中悄無聲息，林希盯着其中一個方位，手裏的短匕首射了出去。

她投擲奇準，在這黑暗之中，匕首精準地卡在陳舊的按鈕間，兩扇咬合的金屬門發出刺耳的咔吧聲，緩緩分開。

裏面狹小的空間中，橫躺着的男人有着和環境接近的黑色短發，他身材修長，裸露的精瘦半身，肌肉勻稱，長款的軍式制服仿佛被火燒過，焦黑殘破地貼在身軀上，唯有肩頭滿滿的銀星肩章昭顯他不凡的身份。

門被打開，他略微偏頭望過來，深邃的眼在昏暗中露出謹慎，幽綠的眸子就像原始野獸一般充滿戒備。

林希保持着距離，在身上摸索了會，遠遠地将一團黏糊的蛋白質合成物扔過去，大方地道：“吃吧，我又找我哥要了一些。”

男人沒有動，沉默的将頭轉回，依舊保持着仰視天花板的姿态。

“吶，你不吃還給我，我還沒吃東西呢。”

“謝謝。”男人的聲音很沉穩。

“原來你會說話啊。”林希呵呵笑道，“快吃吧！對了，我先走了啊。要是被祭司發現，又要在我耳邊叨念沒完。‘林希啊，你怎麽這麽不聽話啊，千萬不要越過遺址邊界，邊界外的卡斯星人可是長着比長矛還大的嘴巴，會一口吞了你！’”

她怪聲怪氣的學着老人的調子，結果卻是把自己逗樂了，捧着肚子笑個不停，最後卻突然安靜了下來。

“不走了？”男人說話的腔調很特別，很慢，仿佛在失重的狀态下走路，飄悠悠的。

林希靠着門邊坐下，蜷縮着身體，用手抱着膝蓋：“我很擔心，我哥今天做的事情很重要，他真的……沒問題嗎？”

她想起那個有着陽光般溫和笑容的少年，就忍不住的嘆氣。她從小耳濡目染，明白哥哥身上那沉重的擔子，可他那瘦小的身板真的能抗起來嗎？她并非懷疑他的能力，可她就是忍不住會擔憂。

一只溫暖的手，突然撫上她的腦袋，林希警覺的橫起匕首，才發現是躺着的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靠近了她，凝視她的眼神，也沒有初見時那麽冷冰冰的。

靠近看來，他很高，單腿半跪的姿勢也足夠俯視她，他身體有着完美的健碩曲線，挺拔的五官輪廓充滿了男人的英氣，甚至于他還帶着職業軍人的嚴肅刻板的儀态，哪怕是半跪在林希身邊，背脊都挺得筆直。

“給。”他另一只手裏的蛋白質合成物已經分好了兩份。

林希也不客氣的抓了一份，大口吞咽下去，為了帶食物給這個人，她已經好幾天沒吃飽過。

他的手還放在她的腦袋上，動作有些僵硬但不失溫柔的輕輕撫摸，另一只手那修長的手指撕下一塊合成物，放進嘴巴細細咀嚼，明明是兩個陌生的人，在這沉默無聲的環境中，彼此都沒有排斥對方的靠近。

吞下最後一口，林希拍了拍臉，稍微偏轉視線，撅嘴道：“吶，我才不是因為心裏不安來找你。”

男人深深地看着她，半晌才緩緩地道：“我知道。”

那雙幽綠的碧色眸子，仿佛能看進人心底，揭穿一切謊言。林希心虛地偏移了視線，撅了撅嘴道：“明天我再給你帶吃的，我走了！”

“等等。”他沉聲道。

“唔？”

“扶我出去。”

見林希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還未見好的傷勢，撅了撅嘴，沒有行動。傷成這樣還想到處跑？

只聽那人緩緩地道：“和同伴返回時，我把飛船留給你。”

他的聲音很平淡，仿佛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對林希來說卻是難以抗拒的誘惑。女孩的眼中頓時迸射出激動的光芒：“真的？”畢竟她求了許久，現在他終于有了明确的回答。

毫不意外她的反應，他嘴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不再多說，直接伸出手臂。

這是要看她表現了，林希雖然有些不情願，但還是架着他的手臂，在他的配合下，将他扶起來，一點點地往外挪動。

今天，似乎是她和他相遇這一個月來，他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只要飛船就夠了？”他問，雖然是她扶着，可他并沒有将全身的重量真的壓在她單薄的身體上。

林希眼底閃過一絲迷茫，但很快點了點頭：“嗯，這樣我們就能離開了。”

“離開這顆星球去哪？”

“去……”林希眼簾微垂，是啊，能去哪呢？不知不覺，人類戰敗後，淪為卡斯星人的奴隸已經好幾百年了。作為那些外星人的奴隸，這麽數百年來，他們的确活得小心翼翼、膽顫心驚，沒有自由随時生命不保的生活很痛苦，但若是真的離開故土的話，他們又該去往哪裏。

“我的飛船你會操縱？”

“不會。”林希黯淡地垂下頭，頓了頓，帶起自豪的語調說道，“不過我哥什麽都會。”

“破損成兩半也能修理？”

他一連串的問話終于讓林希站住，不再往前，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你既然連破損成兩半的飛船都要收回來，難道不能修好？”她可沒忘記當初初見時他的虛弱，都那樣了還不忘收回飛船，那東西肯定不是沒用的廢鐵吧？

“對，還能修。”他淡淡的應了句，轉了視線，不再多問，目光停在手腕處。那裏一個高精密儀器雖然有些破損，但依舊閃爍着隐約的信號。

對他來說，有信號就代表斷了多時的通訊終于再次接通。

林希則叨叨念道：“那就好，我拼着餓肚子的難受，也堅持給你送了一個月的食物和水，既然現在你答應了，可不要到時候直接跑路不履約。”

他怔愣了下，緊繃嚴肅的表情柔和了幾分，伸手又按在她腦袋上：“蘇臻此生最重承諾，安心。”

林希揮開他的手，瞥了他一眼，心裏有些異樣的感覺。蘇臻？這是他的名字嗎？

荒原的風猛烈地卷起陣陣黑沙，鋪天蓋地地席卷了整個天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拖上高處的林希，直接累到在地。

她橫躺在地，透過他筆挺的背影，能看見眼前一望無垠的焦黑、荒涼的土地。

這裏難有生物，也無法耕種，不知道埋骨了多少曾經為反抗卡斯星人入侵的人類戰士，本是黃色的土地都被鮮血浸染成墨黑。

林希輕嘆口氣，看着跟前的男人那些動作，完全看不懂，也就失去了再看的興趣。他這麽着急，或許是想要發出信號給同伴吧，也不知道他在弄什麽那麽複雜。如果是部落裏有事的話，直接就将煙花打到天上，這樣方圓數公裏都能清楚看見了。

她擡起手臂擋了臉，或許是錯覺，遠遠的有種血腥的氣息，讓她心頭壓着不舒服的沉悶感。

突然她全身僵直地望着天空，眸子緊縮，喃喃地道：“怎麽會？！”

一朵絢麗至極的煙花在部落方向的上空炸開，這裏都能聽到的回響是給所有族人的警報。這是部落裏約定，在最危險的生死存亡關頭才會發出的預警信號。

她因為太過震驚而沒有注意到身邊的男人已經收起了那信號斷斷續續的破損儀器，他碧色的眼睛凝望着遠方，裏面多了些凝重。

不多時，天空仿佛被濃厚的色彩浸染，緩緩地彌漫起一層紅色，那些掀起這片荒原上無數沙塵的赤紅的龐大大物，僅僅是由高空傳來的威懾，就讓人血液沸騰，肌肉疼痛難忍。

林希目不轉睛地看着，這……這些是什麽？

裝備着巨大環形粒子炮的戰艦，厚重寬大，周圍環繞懸浮被紫色光暈包圍的高達二十米的單體作戰機甲，就如同被子民包圍的王蟲，緩慢推進。

首次見到這種東西的林希，呆住了，腦海裏閃過數個兄長教她的畫面常識，但那只是書面上的傳教，真正看見這些外星戰艦的時候，她內心的震撼和驚異是無法言表的。

怔愣中，她只覺得自己的腦袋被人狠狠地壓了下去，将她隐藏在一塊巨大的岩石凸起背後。男人低沉的聲音帶着一絲警告：“躲起來。”

林希的雙手都攪在一起，掌心都起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他們的部落才多大一點啊，還不及天空那龐然大物的面積，就算不用可怕的武器，光是這體積壓下來也是會死一片的。

饒是她平時反應迅速，腦筋轉得快，這時候思緒之間也半點主意沒有。

“他們是卡斯星人？”她不确定的語氣有些顫抖，第一次見到這樣恐怖的戰艦，不害怕是假的。

他沉默半晌，應道：“這是卡斯星系華氏帝國的正規作戰部隊。”

軍隊嗎？為什麽偏偏在這個關鍵時候來？除非……

林希眸子一緊，是沖着哥哥來的！她不會天真到看見部落報警和卡斯星人的軍隊還聯想不到兩者之間的因果。

十幾年來，她哥哥所做的一切是這些外星人的威脅，但所有知情人都心知肚明，若是有絲毫風聲走漏，那些外星人是絕對不會放過她哥哥的！

所以一直都秘密進行的事情，為什麽在關鍵時候會有敵人上門？

有人告密？

林希的表情頓時冷了下來。

身邊的男人奇異的發現，剛剛還是一副緊張拘束模樣的女孩，居然陡然多了一絲冷冽的氣息，還是那樣的自然，好像是從她骨子裏天生帶出的一般。

他根本沒來得及阻止，女孩就從他的懷裏掙脫，躬身一竄，晃眼間就消失在他視野裏。

這倒是不稀奇，她對這裏的地形，早就爛熟于心。

讓他有幾分好奇的是，戰鬥力低下僅僅只會依靠落後科技力量的地球人，居然也有這麽好的身體協調能力，即使他現在重傷難以行動，可如此輕易從他身邊溜走她還是第一個。規避危險，反應敏捷，她倒是達到機甲機師标準的好料。

只不過，她對高科技的東西認知太少，怕是不知道越是快速移動，越是容易被對方的雷達發現。

他凝目看着天空有所警覺、逐漸向這個方向下降的機甲，扶着岩石，站了起來。

而對林希來說，這種随時被盯住的緊迫感，還是首次，仿佛被鋪天蓋地陰影籠罩的巨大危機緊随着她。

就在這時，一道炫目的閃光從腰際掠過，林希只感到一股熱浪襲來，只一瞥眼就看見自己身後被一臺卡斯星人的單兵機甲鎖定緊跟，數道紫光從半空如沸水一般淩空潑下，迎面而來的炙熱高溫，那是死亡的味道。

被發現了！

林希絕望的閉上了眼，她的心跳都幾乎在瞬間停止。

突然，急速奔來的人影則一把接住她滾到一旁。隔着男人結實的胸膛，她能清晰聽見他急促淩亂的呼吸，他緊繃的肌肉隐藏着驚人的爆發力，将她圈在他堅硬的臂彎裏。

“你？”林希瞪大眼睛，聲音有些驚詫。

她目光複雜的看着他身上因大幅度動作而不斷湧出的鮮血，她很清楚他傷勢嚴重得完全難以移動，所以對于他的出現只有震驚。

但男人沒有任何解釋，他目光深沉，擡頭警惕的望向半空，突然，他眼眸一緊，沒等林希反應過來，就将她直接撲倒在地，以自己的身體掩着她。

與此同時，頭頂上方碎石紛飛，卡斯星人的強大火力，擊穿了礙眼的峽谷岩石，在無聲的爆炸和煙塵中，清理出一大片開闊地。

震蕩的沖擊波中，破損的黑色軍服下擺被氣流揚起，在林希臉頰附近無聲地化為粉末，然後，她只感覺到臉側淌下了炙熱的液體。這一刻，林希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緊張、恐懼亦或者其他……

半晌過後，她在粉塵中咳了幾聲，視線掃過不遠處的半截斷臂，猛地一驚，望向那個用身體掩護自己的男人，音調拔高了幾分：“你的手！”

“無礙。”他自己反而倒一臉的平靜，好像斷了手臂的不是他本人。

兩人的臉頰第一次如此靠近，近的她的眼睛不由自主的被他深邃的眼神吸引，但她猛地一警醒，身體側滾翻坐而起，扯下自己的腰帶快速地紮在男人的斷臂處，雙臂一使勁狠狠束緊，眼帶歉意地看着他：“先止血。”

男人目光一沉，看向手臂上的簡單包紮，她的動作反應倒是挺快。他本來想出聲阻止她做多餘事情，不過瞥見她愧疚專注的神情，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天空中的戰艦都停止了前進，懸浮在半空。機甲隊列緩緩收攏，然後驀然分開，整齊有序的跟在中間一臺純紫色的卡斯星人的機甲後，一起從空中緩慢下降，将開闊空地內的兩人團團包圍。

他早在機甲降落那刻，就這樣按住傷口站起來，将她遮擋在了身後。

隊列最前端的卡斯星人高高在上的淩厲目光鎖定着下方的一切。但那目光卻沒有在林希身上停留半分，或者說這麽一個小小的人類土著根本不值得在意。

“星盟的人？”卡斯星人的合成聲異常冰冷，語調漠然，充滿不耐，但也很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