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奶糖

一年前的某天,陸溪見到了江濰。

留學歸國的大少爺坐在煙霧缭繞的酒吧裏,臺下男男女女海潮似的浪叫混在電音中聽不真切,噪音像一把電鋸,鋒利的鋸齒碾壓陸溪的神經。他在只合作過一次的小歌手的引領下走到那個富豪堆裏,擡眼便在暗光交錯的中心看清男人的面龐。

西裝革履的歸國精英左擁右抱,刀削似的面龐有着最冷酷的線條。他眼裏淬着冷意,擡頭看見陸溪時略顯驚愕,而等他看清陸溪确實向他所在的方向靠近時,不由得又露出明顯的不滿與厭惡表情。

那種反感陸溪再清楚不過,因為十四歲那年,醉酒後的母親提着破碎酒瓶底走向他時,眼底流露出的是比那還要兇狠的神色——幾乎是希望他死掉、爛在滿是蛆蟲的貧民窟的怨怼之色。

“那是江先生,星氏的大少爺。”

那個小歌手伏低了身子,在陸溪耳邊小聲道,眼裏露出羨慕與躍躍欲試的神色。

原來是星氏的大少爺,不是那個為了逃學摔斷腿的吊車尾。

陸溪沉默地看了眼坐在角落裏的江濰,在心裏感慨。

那天起,陸溪做了江濰的地下情人,說好聽了是合約戀人,說不好聽的是床 | 伴。

可能回國後的江濰第一次開拓包養這茬業務,心還沒別的小明星牽住,給陸溪的待遇都是最好的:星途資源、支持財力,時間要求不苛刻,還會體貼地注意規避陸溪外景拍攝與舞臺排練的日子——他身上不能留下痕跡,因為是藝人。

排練室的音樂聲暫停,大汗淋漓的衆人在鏡子前排排坐,修長的大腿散亂地伸着,四仰八叉倒了一片。

陸溪往肚子裏灌了幾大口礦泉水才覺得稍微有點活氣,腰還是痛,但比之前幾次好許多,可見前天晚上江濰的确手下留情了。

他琢磨着笑自己容易滿足,突然聽隊裏老幺說了一句:“溪哥,咱們的新專主題定了,榮哥說每人一首 solo,咱們定什麽主題啊?”

“之前定的什麽?” 老三接話過去,他反問。

“十字路口。” 老幺晃悠着腿道。

十字路口,無限選擇的意思,希望與萬劫不複交織縱橫,貫穿着不安定的跳動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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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極了陸溪和江濰,不确定的關系,表面維持的假性愛意。

“我抽到的是虛假。” 陸溪低頭看着舞蹈室的地板,輕聲呢喃道。

這話,他在五個小時後又重複了一遍。

當他坐在江濰那臺低調奢華的賓利車裏時,他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回道:“我抽到的是虛假。”

“怎麽考慮的?” 江濰臉色平靜,他像一個普普通通的男朋友,開着心愛的小車來接工作勤勉的戀人下班,公文包放在後座椅上,高定西裝透着股香煙的味道,一聞就是從不太正經的地方過來的。他擡眼看了下倒車鏡,打方向盤的動作利索。

陸溪還記得,江濰是個在田野公路上飙車一百三十邁而不變色的亡命徒。

“沒想好,先生。” 陸溪笑着回道,乖巧地承受着江濰不經意瞥來的審視眼神。

但他的回答其實本身就足夠虛假:他的人設表裏不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脫去光鮮亮麗的皮囊,裏面的靈魂已經腐朽在十四歲那年冬天,他上趕着被人包養、他連關心和愛意都可以僞裝。

虛假,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詞。

好在現在的他還能忍受自己虛假的外表和情誼,因為那裏還有些許貨真價實的東西,盡數奉獻給江濰,勉強跳動着的心髒讓他略微感受到活着的滋味。

“明天有事麽?” 賓利開上高架,連成一串閃過的路燈像影影綽綽的鬼魂,飄蕩在無甚邊際的夜空裏。男人習慣性從衣兜裏摸出煙,指尖觸到煙盒的一瞬間突然想起車上有個金貴的花瓶,他皺着眉頭不耐煩地瞟了眼窗外,開口道。

“有三天時間寫歌。” 陸溪注意到江濰的動作,他的目光從男人價格不菲的袖扣上掠過,手指從兜裏摸出一塊奶糖:“先生,要吃糖嗎?”

“你幾歲了?” 江濰似乎對吃糖這件事極其嗤之以鼻,從後視鏡中能明顯看出他的眼神帶着些不滿的嘲弄與責備,但坐在他身邊的陸溪沒有那麽敏感。他自顧自把奶糖剝開,大紅糖紙攥在手裏,襯得他細嫩的掌心更為白皙。

他探身過去,把奶糖抵在江濰唇邊。

“真的很好吃,先生。” 陸溪笑得腼腆,乖巧又讨人喜歡,像極力賣弄自己剛得到的小紅花的幼兒園小朋友。

為了阻止陸溪進一步妨礙他開車,江濰心不甘情不願地吃下了那顆奶糖。

人工糖精的酣甜味在舌尖綻開,密密麻麻包覆着味蕾,激起江濰的回憶:有時候他們接吻時江濰就能在陸溪嘴裏嘗到類似的味道,只不過經常會變化,草莓、藍莓、葡萄、椰子,還有這種最純正的奶味。

明明他和櫻桃才最配。

“先生,我們要去哪裏?” 這條路不是回別墅的路、也不是回陸溪家的路,陸溪有些驚訝地問着,突然看見一個指示牌:恭呈新區,190 公裏。

“我們要去莊園嗎?” 陸溪驚喜地轉過頭,開車的男人沒有絲毫感情波動,甚至沒有回音。

陸溪前陣子說想去外面逛逛,想去看喬伊和溫特,待在市區太悶。

喬伊和溫特是莊園跑馬場的薩摩耶與紅鬃駿馬。

“如果你想回去也沒關系。” 江濰淡淡道。

“先生,謝謝。” 陸溪斂着眼兀自微笑,他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好半天才從安全帶下鑽出來,探着身子重重吻了下江濰的側臉。

……

江濰對陸溪的忍耐度很高,除了在床上永不在乎陸溪的意見之外,其他的要求幾乎有求必應——以至于看起來的粗暴對待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莊園很大,常年有老管家和仆人擦掃,無論什麽時候去都足夠整潔。

浴缸裏放着水,随撞擊的頻率緩慢溢出,男人粘膩的呻吟回蕩在大到令人發指的浴室裏。陸溪被江濰按在牆上頂,思緒竟然還能凝出條清晰的線——許是開夜車幾個小時的江濰沒心思跟陸溪來場曠世持久的情 | 事,乃至于動作都變得溫柔許多,感受起來有些情人間耳鬓厮磨的歡 | 愛氛圍。

“先、先生,明天我們…… 嗯…… 能不能去、馬場。” 陸溪腿肚子打顫,勉強說着話。

“随你。” 江濰臉不紅氣不喘,說出口的話氣息平穩,好似沉浮在快 | 感裏的只有脆弱的陸溪一人。

“那溫特能不能……”

“只能和我一起。” 江濰堵住了陸溪讨價還價的嘴,他實在沒忘記上回放任陸溪一個人騎馬,溫特那家夥撒歡了跑,結果把體力不支的陸溪甩下去,滾了一路煙塵。

江濰連夜找了好幾個醫生,半宿沒合眼。

然後這個脆弱的花瓶一醒來,第一句竟然是:“先生,溫特跑得好快,好難追。”

我跑得不快,來追我。

鬼使神差,江濰腦子裏竟出現了這麽一句話。

他吓着了,臉板得像地府斷命的閻王,渾身上下透着煞氣。

“哪天死了你就開心了是吧?” 他冷冷嗆聲,誰知躺在床上的陸溪腼腆地笑了:“先生是在關心我嗎?”

自作多情真是陸溪骨子裏帶着的天賦。

江濰這麽想着,不受控制地拿起床頭的粥喂給自己作死的病號吃。

桂圓蓮子加冰糖,他先嘗過,很甜,是陸溪會喜歡的廉價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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